来到海堤边,她才发现前来追赶一场日落的人还蛮多,不少人还带了野餐垫,在堤岸上伴着海风喝着茶。
水山市人爱喝茶这一点苏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似乎每个人的车尾箱都有一组便携茶具、酒精炉和一罐茶叶,只要逮着地方能坐下并烧水,他们便能喝上四五泡茶。
海边的黄昏总是会让人忘了呼吸,苏曈沿着海风在堤岸旁漫步,海浪击打着混凝土防浪块,溅起咸腥的水雾贴附在女孩的脸侧。
巫时迁从下车之后连着接了好几个电话,苏曈把自己的心思藏在翻腾不息的海浪里,偷听着巫时迁的只言片语。
其中一个应该是他的母亲打来的,巫时迁的语气不太耐烦,一个劲“哦哦啊啊”地搪塞着,最后以“催也没用,孤独终老就孤独终老吧”结束。
还有几个似乎是朋友打来的吧。
“在东海岸呢……是不是樊天那小子说的?……不是,就是上次我和你们说,我那个去世的朋友她家的小姑娘……嗯啊,就是一小孩子啊,樊天想什么呢想,嘴那么碎,早知道我头盔钱也不还他了……今晚?等回市区我看看几点吧,有时间再过去……”
苏曈走快了几步,她不想让“小姑娘”、“小孩子”这些话语剧烈撞击她的鼓膜,让她这几个小时里做过的独角戏瞬间成了粉色泡影。
泡影被海风一吹,轻轻松松地就会消失在已经挂起星辰月亮的傍晚里。
她什么都还没做啊,连一句喜欢都还没能说出口,这十七年的差距便已经硬生生地,把他们分隔到天涯和海角。
头顶渐暗的天空里有巨大的海鸟飞过,那鸟是灰黑色的,扑腾着翅膀,在这片橙与黑混沌的苍穹中肆意地飞。
苏曈就这么仰着头看着那只飞鸟在上空盘旋,鼻子酸,眼睛热。
海洋的湿气似乎加速着她眼泪的酝酿,她暗骂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啊苏曈,你这么幼稚可笑,连一句小孩都听不得,他怎么有可能会喜欢上你呢?
她为什么要哭呢?矫情给谁看呢?
可她为什么不能哭呢?她确实觉得难受啊,心脏一揪一揪的疼啊。
她庆幸这次的偶然重遇,她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看见巫时迁私下的模样。
可又无限后悔着这次重遇,这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直接把她心里的患得患失展露无遗。
像一个哑巴一样喜欢一个人太累了。
她是可以不管不顾地告白,可只会得到极大概率的拒绝,在这之后,她可能还会被巫时迁疏远……光想着也许会有这样的后果,她就已经心脏痛得发麻。
所以她只能守着这个被捂得严实的秘密,绝口不提。
“苏曈!!”
巫时迁急跨了两步,蓦地拉住了就快踩空掉下防浪堤的女孩。
他一掌猛拽住她的手臂,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她怎么那么瘦?就像随时都会折断花骨的铃兰。
拔高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气急败坏,巫时迁怒吼:“在想什么呢?!眼睛长脑袋上了?走路不看——”
话没说完,巫时迁愣在原地。
铃兰的露水又一次落下,这一次,滴在了他手腕上。
女孩的眼眸是纯白花瓣里镶嵌了黑玛瑙,花朵里酿起了剔透晶莹的露水,也是星光跌进了深海里,**起了银波细浪。
苏曈匆忙地抹去自己的泪水,呢喃着:“……我想妈妈了……”
瞧,她多么可笑。
像个走着钢索的跳梁小丑,战战兢兢地走着每一步,还得让自己保持着微笑。
笑不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把妆化得更浓一些,掩盖住她的惊慌失措就行。
马路边的路灯扑闪了几下之后亮起,此时天还未全黑,朦胧不清的灯光被海风温柔地包裹着。
巫时迁咬紧牙,脖侧的青筋鼓起绷紧。
他拉着手里的纤细手臂,疾步往连接着马路的阶梯处走去。
张佳腾打来的电话还在通话中,巫时迁直接按了挂断。
他没办法发出声音,脑后勺挤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开始感觉到姗姗来迟的后怕。
整个防浪堤分为三层,从马路下来后就是低平的堤岸,堤岸边缘往下是凹凸不平的防浪石,如果踩空,后果不堪设想。
苏曈被拉着往前走,懊恼着自己太不争气,莫名其妙的哭泣,会给巫时迁带来困扰吧?
“我、我没事了巫老师……”
她并不是情绪崩溃的那种嚎啕大哭,觉得只是一时没看管好自己的眼泪而已,就像看电影看到煽情片段时触及泪点的那种哭,泪珠滴了几滴后就能停了。
爬上阶梯,两人在路灯下站稳,借着暖色灯光,巫时迁见她眼中的泪水褪去,才吁了口气。
“用纸巾擦擦,别用手擦,不干净。”他皱着眉说。
“哦……”
纸巾把眼角多余的水分吸干,苏曈看着巫时迁蹙紧的眉头,再说了一遍自己没事,只是一时没调整好自己情绪而已。
“那要不回去吧?已经看过了,也就算是尽了心意了。”巫时迁提议。
“再呆一会儿可以吗?我难得来一趟海边。”苏曈问。
女孩用水洗过的黑玛瑙看着他,巫时迁哪能说出拒绝的话。
墨水一点一点地倒进夜里,褪去酷暑的风把人吹得心神**漾。
他们没再往下走去堤岸,苏曈就坐在马路边半人高的水泥挡墙上,两条小腿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铮亮的小皮鞋在空中**着秋千。
脚下就是刚刚她没忍住泪水的地方,入夜后,堤岸上来往的人不减反增,散步的,遛狗的,拍拖的,夜跑的,一个个,一双双。
她看看卷起银波的海面,看看几近全圆的白月光,看看底下相拥而立的恋人,看看不远处几个年轻人手里燃起一簇一簇的火花。
渺小的火花一瞬即逝,连淡淡的烟也很快被海风吹散,什么都没有留下。
巫时迁抱臂站在她背后,就这么紧盯着她被海风吹起的衣摆,生怕她一时没坐稳从水泥挡墙上掉了下去。
他顺着苏曈的目光望去,年轻男女的嬉笑声随着海风一起飘来。
“你想玩吗?”巫时迁开口问她。
“啊?”苏曈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时带着疑惑。
“仙女棒,”巫时迁抬起手指指着那几个后生,“你想玩吗?”
苏曈点点头:“这附近有卖烟花的店吗?”
“没有,市区早没让卖这些了,他们应该是从别处买了带来的。”巫时迁掏出微扁的烟盒数了数,再提醒了一次苏曈,“你退后一点坐,别真的掉下去了。”
说完他便往阶梯走去,没等苏曈给出反应。
苏曈往后退了退,把腿盘起了坐,目光跟随着巫时迁移动。
他走下堤岸,走近那群玩烟火的年轻人,苏曈见他把香烟分给里头的几个男生,原来巫老师是想要“以物易物”。
突然巫时迁倏地回头看向她,那群年轻人也望了过来,苏曈看着巫时迁扬起好看的手指,指着她,似乎是和年轻人们介绍些什么。
距离不算远,但男人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她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应该是在笑吧,连被夜风吹起的衣角都透露着轻松惬意。
很快,巫时迁从其中一个男生手里接过细且长的物品,跟一群人道别后转身朝她走来。
“下来吧,来这下面玩。”
巫时迁站在她的下方,举着手里的两根仙女棒对着她挥了挥。
苏曈像被突然喂了口冰镇了一晚的红肉西瓜,入口微凉,一直沁入心底。
连牛仔裤沾了灰她也没在意,转身跳下矮墙,跑下阶梯,奔向巫时迁。
“跑什么啊?不着急。”巫时迁把仙女棒递给跑到他面前的小姑娘,用自己的背脊挡住海风,“仙女棒又不会消失了。”
他一边低头掏着打火机,一边碎碎念着:“呲……刚刚那几个小孩居然喊我叔叔,我现在看起来年龄真有那么大吗?”
苏曈把头摇成小拨浪鼓:“不会,一点儿都不老。”
“他们也就大你两三岁吧,都在外地读大学,暑假回来……”巫时迁只是去要根仙女棒,结果把小孩们的基础资料差不多都给问出来了,他勾勾嘴角,对苏曈开玩笑,“诶?我记得你几年前在巴厘岛那次也管我叫叔叔啊,怎么这一次不叫了?不尊敬长辈了是吧?”
“我才不要……”苏曈小声嘟囔道,把仙女棒凑到火机前。
巫时迁用的还是昨晚那个打火机,也是奇怪了,今天一天都能用,偏偏这时又打不着了。
难得有火苗蹿出,又被不知从哪里扑过来的风吹熄了。
他调整着方向,不停地尝试打火:“奇怪了,刚刚还可以的啊……话说回来,你大学考到哪个城市了?北京?上海?……啊,有火了,快拿过来。”
这个问题巫时迁一直忘了问,刚刚和后生们聊了几句,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苏曈赶紧凑过去:“我考上了水山大学。”
可仙女棒晚了一步,微弱的火苗再一次熄灭。
这次不知道是被海风扑灭,还是因为巫时迁松开了手指。
巫时迁有点不可置信,问多了一次:“……哪一个大学?”
苏曈还在扼腕着消失的火苗,没留意到巫时迁语气的转变,认真重复了一遍:“水山大学。”
火苗没再燃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