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这队伍也太长了吧……”
苏曈把风镜收进头盔里,看着在店门口排成蛇形的人龙,目瞪口呆。
这家古早甜汤老店是她难得有印象之前妈妈带她来过的,没料到今时今日竟成了网红店,这队伍可一点儿都不比当年网红奶茶正火时排的队伍短,苏曈看了下队伍前进的速度,估计怎么也得排半个小时才能轮候上。
重型机车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收获许多注目礼,巫时迁踩地停稳,没太在意举着手机偷拍他“小老婆”的路人。
甜汤店在居民楼的底层,逐渐往西落的日光正好晒着店门口一小块空地,不少人打着阳伞排队。
“要不算了吧,巫老师?也不知道得排多久。”苏曈说道,她直觉巫时迁并不爱排队这件事。
“那不行,好不容易你有一间店能记得住名字,巫导游我必须使命必达。”
巫时迁往前开出一点儿距离,停好车,陪苏曈走到队伍的尾巴处,没一会儿后面也排上了人,许多游客准备以一碗冰凉入心的甜汤作为旅程的终点。
他取下头盔,庆幸自己铲短了头发,如果还是之前那头长发的话,这时候得像洗过桑拿一样了。
不过现在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见着空气的脑壳迫不及待地流出汗。
苏曈见他满脑门汗,赶紧掏了张纸巾给他。
连纸巾都散着茉莉香。
巫时迁接过纸巾后把汗擦了,平日他糙惯了,烟头纸巾都随地丢,可今天他不太好意思这么做,左右看了眼没看见垃圾桶,便把纸团塞进裤袋里,想着等会儿再丢。
人龙缓慢前进,苏曈忍不住问出口:“巫老师,你是什么时候剪短了头发啊?”
“前几个礼拜吧,和人玩真心话大冒险,在酒吧里直接被朋友拿电推剪给剃短了。”
巫时迁看着微信里一堆的小红点,筛选着哪些信息是必须得回复的,其中樊天把头盔的价格发了过来,巫时迁顺手给他转了钱。
既然提到了酒局文化,他也顺道跟小姑娘提醒一声:“你上大学后要多留个心眼,刚开学肯定会有各种新生联谊活动,像是酒吧、夜店这种场合,能不去就尽量别去。真有避不开的场合就留意着自己的杯子,一旦离开了视线,这杯饮料就不能喝了,知道吗?”
小孩挺不容易的,亲爹那边不管不顾,叶瑄又走得早,一夜之间被拉扯着长大,他想到了这事就顺便提了一嘴。
苏曈点头:“知道了,妈妈以前也跟我说过,不过我这么大个人了还没喝过酒呢。”
叶瑄给了她很大的自由和空间任其发展,可她从没想往黑夜里生长,她也不是不谙世事,毕竟各种类型的小说都看过了,都市猎奇、暗黑纪实的也没少看。
这个世界有多少光,背后就会有多大的影子。
“怎么叶瑄能把你养得那么乖啊?我以为她会亲自带你去酒吧呢。”巫时迁跟着队伍往前走了两步,笑着说。
叶瑄是无酒不欢类型,公众号还不时有接红酒品鉴、香槟评测之类的软广。
“有的,上个月去意大利时,妈妈有问我要不要试一下喝酒,我没要。”苏曈也跟着走了两步。
“怎么不试试看?说不定你会爱上那种微醺的感觉。”
“唔……可能是因为我很清楚我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吧?”
斜射的阳光有些刺眼,苏曈抬手到额头前遮挡了一下,巫时迁站在她外侧,垂眸时能看见女孩被晒出淡粉的脸颊,像一颗沾着晨露的水蜜桃。
他没出声地侧了侧身,将大部分扰人的光线阻挡在自己背后,问:“那说说看,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啊?”
“我喜欢年代久远一点的东西,像昨天说的,我的歌单里基本都是老歌,现在流行的那些热门歌曲我都没怎么听过,同学们在追的那些爱豆偶像我也没关注过。”
“我喜欢纸质书多于网络书,不过这点挺难平衡的,毕竟大环境基本是以网络文学为主了,但如果遇上喜欢的作品,我是一定会购买纸质书的。”
“我喜欢自己做饭多过于外出吃饭或叫外卖,喜欢泡一壶热茶多过于喝一杯冻珍奶……反正吧,我的高中室友都说我活得像个老人。”
“刚刚跟你提起摄影的事,其实我比较想玩胶片机。”
“……我还喜欢……”
队伍缓慢地往前走走停停,当队伍转了个弯时,太阳又晒到了苏曈另一边的侧脸。
不过这次很快有人替她挡住了光,她被一片苦橙叶味道的影子笼罩住。
苏曈说话时没敢直接看着巫时迁的眼睛。
目光停留在他嘴角微翘的薄唇上三秒,停留在烟灰衣领处五秒,停留在被阳光晒得透着红光的耳垂上十秒,停留在胸膛前口袋边的红色logo标签半分钟。
巫时迁那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让她无法克制住自己的臆想,她在心里已经上演了一出独角戏。
一方面按捺不住地想着向他再走近一步,一方面又会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和入戏太深。
苏曈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潦草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怕一时拉不住自己脱缰的语句,会在“喜欢”的后面加上一个“你”。
冰镇五果汤上结起了冰花,对口干舌燥的苏曈而言是恰到好处的甘露。
银耳软糯、百合粉嫩、银杏弹牙、绿豆瓣绵滑、蜜枣香甜,一碗澄澈透明的糖水没一会儿就见底了。
苏曈后悔没再多要一碗,可现在没办法加单了,因为加单的话,又要重新排一次长队。
小孩的表情全都挂在脸上,好懂得很。
巫时迁身前的那一碗一直没动过,他往苏曈面前推了过去:“给你吧,我没吃过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够了。”崩了一个小口的白瓷碗又被推过去,清透的冰碴在湖里轻轻摇晃。
“中午吃了那么多,我肚子还饱着呢,老人家可不像你们年轻人,新陈代谢的速度慢好多。”巫时迁自嘲道。
桌面洇开一道水痕,苏曈捧着碗壁搅了搅里面的果子,黑眸也转了一圈:“那我从你这里分一半,行吗?”
“行啊,你分吧。”
不锈钢汤勺来来回回把甜汤一分为二,巫时迁拿起搁在碗边的铁勺,把自己碗里的大多数果子又拨进苏曈的碗里。
苏曈垂着头,把黏在脸庞的发丝掖到耳后,嘴角静悄悄地长出了温柔的小花。
店里大部分都是游客,光是粤语,苏曈就听到好多种不同的口音。
他们旁边坐的一桌是大学生模样的一男一女,苏曈猜想他们应该是情侣,两人分着一碗甜汤和两盘小吃。
女生来自羊城或者香港,声音甜甜的,把勺子递到了半空,男生也笑眯眯地牵住她的手往自己嘴边送。
女生让男生教她用水山市方言介绍桌子上的这几道小吃,男生耐心地一个音一个音教着。
苏曈耳朵竖得老高,跟着男生学着发音。
巫时迁挑眉,手指在她面前敲了敲,偷听人说话呢?
苏曈吐了吐舌头,埋头吃起自己眼前的甜汤,但心思还是飘到了隔壁桌上。
“你再教教我说几句你们这儿的方言啊。”
“那你想学什么?”热恋期的男生声音里也含着糖。
“你教我……唔……我想想啊。”
女孩声音在笑:“‘钟意你’,要怎么说呀?”
男孩捏着她有些肉的脸颊,笑说:“昨天晚上不是已经教你说过了吗?”
“还要再说嘛。”
……WAHI……HUALE……
苏曈在心里默读了好几次,牢牢记住了这几个音。
苏曈还是攥紧了巫时迁腰侧的衣角,把风镜也拉了下来,因为巫时迁加了点车速。
因为轮渡那段马路禁止机车进入,就算把车子寄存在别处再往海边走也不方便,巫时迁干脆提出带她去其他的海边。
水山市近郊就有几个海滩,东边也有经由人工填海填出的一道新的海岸线,如果不想踩得一脚沙子,那去东海岸看看落日与升月也是不错的选择,苏曈说没问题。
其实她这两天已经很满足了,能霸占了巫时迁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这事儿搁一个月前她想都不敢想。
她原本是打算上了大学后再慢慢地向他靠拢,没曾想一场告别式让她提前踏上了这一条路。
机车往东边疾驰,想把如火烧的落日残阳甩在身后,炎夏渐渐失去光芒,无垠的画布上绀紫逐渐推散开热带橙。只有空气里还存留着太阳蒸烤过大地的证据,傍晚蒸腾的暑气潮热涌动,久久无法消弭。
宽敞大道上车少,人影更是稀疏,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巫时迁带到哪儿去。
不过,哪里都好,能跟巫时迁去的地方,都会是美好的地方。
扑打到身上的风都是热的,所以苏曈安慰自己,自己双颊异常的滚烫是因为风的关系。
这恼人的风鼓起了心上人的衣摆,也往苏曈胸腔里灌着气,她放任自己偷偷往前倾身了一些,不多,只是超过了那个安全距离。
她用目光一寸寸描绘着巫时迁的背影,她要把让眼睛成为快门,每一次眨眼都把这一切收进自己的小暗房里。
小黑房里亮着安全灯是酒红色的,像装着勃艮第红酒的不透光玻璃樽。
银盐胶片经过显影、停影、定影、水洗、遮光、放大若干步骤,使这两天的记忆在药水里相纸上逐渐变得清晰。
照片里有着胶片独特的颗粒质感,和速成的数码冲印有着道不明说不清的区别,苏曈想,颗粒与颗粒之间是有温度存在的。
苏曈之前对重机的印象,停留在九十年代的港片里。
古惑仔敲碎婚纱店橱窗玻璃,剥下了人形模特身上纯白洁净的婚纱,穿在千金小姐身上。
他们是白色的飞鸟和白色的游鱼,在无人的黑夜里凭着一腔孤勇,义无反顾地私奔到城市的尽头。
男主角鼻子里狂流出猩红鲜血,滴在女主角绣着小白花的蕾丝手套上,所以她揽得他更紧了。
隔着屏幕,苏曈似乎都能闻到鲜血的味道,也尝到了眼泪的咸涩。
而如今苏曈脑海内对重机的画面已经更新了。
是这个夏天她在巫时迁身后一直闻到的苦橙香和烟草气息,是满眼的烟灰色,是愈来愈湿润的空气,是自己躁动的青春荷尔蒙,是不知目的地的赤脚狂奔。
她不希望巫时迁是飞鸟,也不希望自己是游鱼。
因为那部港片的结局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