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肠粉店离开后,巫时迁先带着她去了中山公园。
叶瑄的一些小说里有出现过她小时候的回忆,苏曈便按照着那些文字线索去找寻母亲生活过的轨迹。
迂回穿梭在怪石嶙峋的假山里,苏曈能看见四五岁的叶瑄,拉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的模样,那是现在挂在她家里墙壁上泛黄的老照片。
经过开着门却空无一人的溜冰场,苏曈能看见曾经的叶瑄和男生手牵着手学旱冰,最终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母亲的初恋。
被磨得光滑的大象石头滑梯,售票员昏昏欲睡的儿童乐园,散发着八十年代气息的动物园贴画,苏曈用手机记录下画面,也偷偷将巫时迁的背影存放进相册内。
苏曈原本只是计划一个人完成这趟旅程,没曾想,她找到了母亲存在过的痕迹,也给自己增添了一段新的回忆。
明年今日,也许手机会智能地提醒她,她有一段2020年属于夏天的记忆。
站于琉璃碧瓦的九曲桥上,苏曈趴在朱红木栏杆上看湖中成群的红锦鲤和三三两两的青头鸭,她接过巫时迁特意去买来的鱼饲料,阳光把她的眼角烤得发烫,她轻声说了声“谢谢”。
巫时迁拎着一黑一白俩头盔,弓着背也倚在栏杆上,看绿湖里的鱼儿们争先恐后抢夺着饲料,胖鸭子也来分一杯羹。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因为苏曈,他估计也没机会再踏进公园,真忘了上一次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他家里也有他穿着白背心黑凉鞋、站在假山顶端当“山大王”的泛黄照片,应该是巫青山拍的吧。
他也在旱冰场滑过冰,他拉起女生的手,像立下山盟海誓一般对女孩说,别怕,我会一直牵着你的,老屋的发小们还在场边起哄,可现在他连那姑娘的名字都忘记了。
那些被厚厚灰尘蒙住的画面,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女孩,可能巫时迁会选择让它们继续尘封下去。
他看着苏曈往湖里抛着红色颗粒鱼饵,或许是对着鸭子说,也或许是自言自语:“哎呀。别抢鱼饲料啊!你们是鸭子来的……”
正午的公园没几个人,九曲桥上的凉亭下有几个老伯听着潮曲冲着功夫茶,一直在身边缭绕的茉莉淡香揉进了茶香里,被艳阳煮熟,是杯刚沏好的香茗。
茶汤本该烫口,但巫时迁入口时发现,温度正好。
从公园出来后,一日导游巫时迁带了苏曈去这两年刚修缮保护好的老街。
叶瑄笔下的老街还处在破落凋敝的废墟状态,苏曈不禁想,如果母亲能看到重新繁华起来的老街该有多好。
老街不通车,阳光在这里穿越过了年代,连风都变得温柔。
修葺一新的重檐攒尖八角亭为核心,环形放射出一整片骑楼区,街道两旁是风格中西合璧的骑楼建筑。
苏曈站在盘绕着希腊浅浮雕的梁柱下,把对面七彩玻璃糖般的格子窗收录进镜头里,想着那拱廊上的小露台里曾经种过什么花、住过什么人。
老街已经成了必打卡的旅游景点,暑假里的游客摩肩接踵,巫时迁没带她走大路,他们避开人流穿进了阴凉的巷弄里。这里有很多老屋还没进行修缮,有些被盖上了「危房」的红色印记,房子里头早已人去楼空,连墙上的油漆都掉了色。
这里繁华褪尽,却更深得苏曈的心。
破旧木门上黑锈的锁头,斑驳墙脚处顽强生长的小花,爬满绿蔓的残垣断壁,黑且密集的电线割开湛蓝的天,安静得能听见鸟儿亲密的对话。
“巫老师,你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吗?”苏曈不太能认路,但她从开车的距离能大约推算出这里离巫时迁父母家并不远。
“也不算经常,因为这里以前很破很旧,没什么好玩。不过,我拿到第一台相机时有来这里拍照,那时候这里还住着人,不像现在这样。”
巫时迁回想着,他是2004年买的相机。
那时候他大学一个月饭钱不到一千,硬嗑了几个月白水配馒头,连女朋友都没敢谈,才存钱买了第一台单反。
买的佳能300D,而那一年还有售价六万的佳能1DsMarkII,这样的天价使才刚刚大学二年级的他望而却步。
那部小佳能陪伴了他接下来的两年大学时光,也让他推开一扇新的大门走了进去。
寒假时他带着相机回家,给说话还不怎么顺溜的巫柏轩拍了不少照片,巫青山夸他拍得好看时,他记得自己鼻头酸了一下。
他并不是科班出身,对摄影纯粹出自兴趣和热爱。
发小们说他有一些天赋,再加上一些幸运和不少努力,让他从圈子小白摸爬滚打到大神。
后来他不停花钱去升级新的相机设备和各种昂贵的镜头,当年买不起的相机,在他毕业一年后就收入了囊中,当然,那一年他买的是MarkIII了。
“啊,我大学也想开始学摄影呢,不过我还没选好相机。”
苏曈蹲在地上拍着野草野花,问:“我一直都只用手机拍照,你有什么相机可以推荐给我吗?”
巫时迁垂头,见她像白天鹅般的后颈上沁出了汗,跨了一步站在她身后帮她挡了挡阳光,说:“那得看你的需求了,如果只是出去玩儿时拍拍吃的喝的,也不必直接买单反。”
“那买微单吗?”
“全画幅数码相机也可以,挺多选择的,例如索尼黑卡贵一点儿的那几部……不过机子也不轻啊,我看现在很多小女孩都拿理光出去扫街,卡片机大小,胜在轻便,价格也合适。”
“理光我也有考虑过,想说再看看有没有别的选择……”苏曈站起身时有点用力过猛,一时眼前眩晕出金光。
巫时迁见苏曈踉跄了一步,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自己动了起来,一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肩膀。
但他很快松开手,问:“怎么了?低血糖吗?”
苏曈回过身摇头:“应该只是蹲太久了,然后……”
后面那半句话她噘着嘴没说出口。
“嗯?”
“我饿了……”
巫时迁嘴角勾起:“早说啊,走,带你去吃蚝烙。”
“好啊!”苏曈眼里瞬间发亮。
以前苏曈总以为蚝烙就像台湾蚵仔煎那样,后来吃了才知道两者完全不同,捣散的鸭蛋裹住饱满圆润的蚝粒,摊成饼状煎至两面金黄相酥,上碟后撒上香菜,夹起时蚝粒依然嫩生生、水润润的,再蘸上一点鱼露提味,那味道真是绝了。
“你身上有带糖果还是巧克力吗?有的话先吃一块,别等会儿半路上饿晕了我可扛不动你。”巫时迁走在前头带路,打趣道。
苏曈在斜挎小包里掏出一纸盒,往外倒了两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是她之前在告别式上给巫时迁的那一款。
她走上前拉了拉巫时迁的衣角:“巫老师,给你一块。”
巫时迁放慢脚步,从她手里接过,看看那眼熟的糖纸,抬眸时对上苏曈的眼眸。
他拆了包装纸把巧克力丢进嘴里:“谢啦。”
巷子错综复杂,巫时迁太久没来这地其实也不太认得路,走着走着便走进了死胡同,两人兜兜转转了一圈,结果又回到了原地。
苏曈站在巷口等着巫时迁,她拿出随身湿纸巾擦了擦汗,重新补了一层防晒霜。
男人正在巷子里头向一位阿伯问路——苏曈觉得只要给巫时迁足够的烟,他应该能跟全世界的人聊上天,这会儿他正帮阿伯点着烟,用方言和阿伯聊着什么话。
苏曈并不会水山市方言,她的外婆老家在山东,所以叶瑄以前回水山市基本只说普通话,苏曈没有耳濡目染的机会,对她来说,水山市的方言听起来很像一门外语。
像在说日文,但偶尔又有一两个音和粤语相近。
苏曈低下头,把脚旁的碎石轻轻踢开。
她觉得说方言的巫时迁好像格外的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