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时迁垂下了手,他忽然之间觉得浑身发酸发软。
水山市的经济发展没办法和北上广深相比,估计也就只能和乌龟蜗牛比比,巫时迁一群发小们一直自嘲着水山市是十八线城市,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
巫时迁前两年回水山市时有些同行说的酸话传到他耳里,说他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夹着尾巴回的老家,巫时迁没有气急败坏地去辩驳和争论,他觉得同行们说的不完全是错的。
倒也不是说水山大学不好,但应该不会是大部分考生心中的第一选择。
水山市有能力的家庭一早就把小孩送出国了,高考是其他那些并非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孩子往一线城市走的机会。
抓紧机会走出去,去好好看看这个花花世界,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不想总坐在井里仰视着那一小块的天空。
巫柏轩考水山大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身体情况特殊,父母不希望他离家太远,黄妍和巫青山对巫柏轩的要求不高,不求他能功成名就赚大钱,只求他能健康平安就好。
至于苏曈,巫时迁不相信她会考不上其他更好的大学,她看上去就是成绩很好的乖乖女。
先不提上海和北京,羊城那么多所高校,离家近,口碑又好,叶瑄虽然人走了但她的大部分人脉资源都在羊城,可苏曈偏偏选择了背井离乡。
也别说她是因为母亲而选择了这个城市,她高考时叶瑄还没离世,是苏曈一早就安排好了自己接下来人生中最宝贵的四年要在什么地方度过。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巫时迁你自己说说,这是为什么?
胸腔里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喉咙被海风掐得死紧,海浪剧烈翻涌起的白沫堵紧了每一个音。
巫时迁一直觉得苏曈对他只是孩子气的崇拜,也许还有丁点儿什么情愫,但应该等她看过这个世界之后,就会把这些幼稚单薄的情愫慢慢忘却。
说不定若干年后苏曈还会自嘲一下,看看,当年你崇拜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她前面的路还那么长,长得看不清尽头,她的天空那么低,低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浩瀚星海。
可她偏偏不要,不要路尽头的彩虹,也不要手掌心的星辰。
她选择了一条连路灯都没有一盏的羊肠小道,脚底下尽是潮湿泥泞的烂泥。
“巫老师?”苏曈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总算是看清了他阴暗不明的脸色。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难道巫时迁不喜欢水山大学吗?
巫时迁刚刚去讨仙女棒时还剩一根香烟,他摸出烟盒,垂首咬住烟头。
透明塑料和硬纸皮在手掌里揉得极皱,巫时迁太用力了,仿佛要把不同材质的两者糅合在一起。
刚刚一直打不出火的打火机,现在只一下便窜出了红黄火焰。
烟雾从薄唇中吐出,弥漫遮盖住巫时迁的鼻尖和眼角,苏曈不解,又唤了他一声。
“苏曈,我问你个问题啊。”
这个开头有点似曾相识。
苏曈点点头:“嗯,你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耳朵里涌进了海水。
咕噜咕噜几声,世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苏曈像一条忘了怎么游水的鱼,由得自己坠进深且黑的海底。
张开嘴,竟只能咕噜出几个气泡,沉在海水里的声音沉闷喑哑。
像喝下了海底女巫那瓶泛着荧光绿的毒药。
慌乱,无措,混乱,空白,这些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装满宝石的袋子划破了一道口子,五彩斑斓的小石头们叮呤当啷洒落一地。
苏曈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细节里泄露了自己的心事,是在高铁站自己红了脸吗?是在酒店门口太过雀跃地飞奔向他吗?是在公园里偷拍他的那瞬间被他发现了吗?
她下意识想直接否认,她想把袋子上的破口堵上,用针线重新缝上,收口的时候还要把线尾打上几个死结。
可里面的宝石太重太多,一颗接一颗,迫不及待地从裂口中拼命挤出头,宝石上锋利的尖角把口子划得更开。
男人面前的烟雾被海风吹散,露出深且长的眼睛,瞳孔被路灯染成浓郁的棕色,是认真的,不含半分戏谑。
她没办法否认,蹩脚的谎言在这样的巫时迁面前是无所遁形的,越是想掩盖,越是会露出自己幼稚的马脚。
可她也没办法回答他,只能像个一直在暗中窥探着心上人、结果被抓了个现行的小哑巴。
巫时迁不是没看到苏曈的表情从瞬间僵硬转变至分崩离析,小脸一时变得煞白,似那轮挂在黑夜里的白月光,眼里的暗湖也**起涟漪,一圈又一圈。
女孩毫无修饰的反应告诉了他一切,可他只能蒙住自己的双眼,他想要快刀斩乱麻。
“你是不是太冲动了点?羊城就没有一家大学想去读的吗?填志愿的时候,难道叶瑄就没有劝过你吗?”
巫时迁没再追问她之前的问题,他不是非得知道答案的,他觉得苏曈在这样的人生大事上未免太任性、太儿戏了,口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长辈式的说教和咄咄逼人。
他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得到回应,指间的香烟也沉默地燃烧着,缕缕飘烟无声地流进风里。
那支烟巫时迁没有再吸过一口,火星在暗处时暗时明,苟延残喘地想延续自己的生命,却终是走到了尽头。
巫时迁把烟头在地上碾灭,鞋底沾上了掉落一地的烟灰,淡声说道:“苏曈,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的,无论是大学,还是其他的事情。”
“你太年轻了,以后会遇到很多人,很多很多,非常多。你实在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
最后的话化成一声短叹。
苏曈越是沉默,巫时迁越是不安,这些不安往烦躁里丢了一把柴火,迸出了噼啪声响的火星,他挠了把后脑勺,咬着牙问:“你说,你这小孩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的生日是五月五号。”
巫时迁等了大半天,结果只等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有些蒙:“什么?”
“也就是说,我已经满十八岁了。”苏曈撩起眼帘和鸦睫,眼角像被砂纸打磨得通红,声音刚从海里捞了起来,湿漉漉的滴着水。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为我自己做的决定负责的。”
她不想补那个已经破成碎布的袋子了,由得那些闪着碎光的宝石摊开在草地上,在静谧微凉的月光里晒着晾着。
“读哪一所大学我都可以做我自己,妈妈说只要我不后悔就行,她支持我的决定……而且水山大学也很好,我选择它,那是我一个人的事。”
巫时迁咽了口口水,女孩脸上的认真和坚定是他之前没见过的。
他看着女孩抿了抿嘴唇,黑眸里的那一圈圈涟漪已经平复了下来。
“喜欢你,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苏曈认真地说。
只要巫时迁想,他可以说出更多直白残忍的话来撕裂少女的梦,但他并不想。
他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叉着腰,瞪着这说起话来一套套的小姑娘。
什么叫做这是你一个人的事?
才多大的人,要怎么给自己的决定负责?
巫时迁觉得自己活到现在,还没能学会给自己的决定负责,更何况这小孩?!
“苏曈,十七年,我大你十七年。”
巫时迁左手比“1”,右手比“7”,两手在胸口抖了两下,嘴角扯起无奈的弧线:“你和我弟弟一样大,你知道吗?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我小时候不懂事一点儿,现在女儿都跟你一样大了!”
“1”像利刃,“7”像手枪,无论哪一样都对苏曈来说都是杀伤力极强的武器。
她把视线往上移,飞过巫时迁的喉结和下巴,嘴唇和鼻子,最后降落在他眼睛里。
“我没在意过年龄,是有谁规定说不可以喜欢比自己大十七岁的人吗?”
苏曈反问他,她的胸口起伏明显,一字一字咬得清晰,以她的身高,看着巫时迁时她得微微仰起头,像只骄傲的小天鹅,
巫时迁一噎,哟嚯,今天是谁夸她乖来着?
这就是只伪装成兔子的小刺猬!
“……刚刚我妈打来给我,说明天要我去相个亲,如果我不去,以后都别进巫家家门了。”巫时迁收了点烦躁,淡声说道。
又是一个海浪扑面拍打而来,苏曈倏地膝盖骨发软,无力地往后踩了一步。
她知道她害怕的那些话要来了。
“我今年三十五了,苏曈,我要面对的是我妈无穷无尽的催婚,我没办法像小年轻一样再去谈‘你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恋爱。”
巫时迁脚动了动,微侧了身,移开了视线。
他不看苏曈咬得发白的下唇,不看苏曈泛起红晕的眼角,不看苏曈死死攥紧的拳头。
“可能,明年我就会从相亲对象里找个人搭伙,我可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两人就这么过下去。苏曈,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
少女没有掺入任何杂质的喜欢,对他来说是过分夺目的宝石,摆在他眼前晃得他心神不宁。
像个爷们吧巫时迁,你自己的情况是怎么样,心里没点数吗?
自己像根白菜烂在泥里就好了,不要让她也陪着你踩进这潭沼泽里。
“对不起,苏曈,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巫时迁说。
“喂喂喂——你们在干嘛?!这里不让放烟花爆竹的!!”
突然响起的大声公打破了两人的僵持,两名巡警一边下着楼梯,一边怒斥着那群已经摆好阵准备放冲天烟火的年轻人。
苏曈酝酿了一半的泪水,咕噜一声硬是给憋退了回去,心脏的每个角落都还被巫时迁的一声“对不起”攥得死紧,但她来不及悲伤,赶紧把手中还揪着的两根仙女棒藏到身后。
巫时迁转过头看了一眼,几个小年轻来不及收拾好东西,正准备撒腿就跑,结果被巡警大声震慑在原地。
像几只小鹌鹑。
他回过头,视线落在女孩今晚一直潮起潮落的眸子。
暗叹一声,这只也是小雏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