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热得快,五月的天从早上开始已闷热无比,朱莎莉才买完青菜就出了些许汗,她走去纪家鱼档,笑着要了两条巴浪鱼,纪母正招呼其他客人,麻烦朱莎莉等一会儿。
朱莎莉正用路上拿来的超市宣传单扇风,听见有客人问纪母:“阿霭在广州有交男朋友无?我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在广州,做房屋中介的,无女朋友,要不要年轻人认识一下?”
“阿霭有男朋友啦。”朱莎莉替纪母回答,还竖起个大拇指,夸赞道,“阿弟不错的,对阿霭很好。”
两家人认识久了,上个月朱莎莉去广州住,应纪母的“委托”,提前帮忙“侦查”了纪霭目前正交往的对象:邵滨海。
这青年人比纪霭大几岁,相貌端正,性格开朗,待人礼貌,工作稳定,朱莎莉给纪母反馈了很高的评价。
据说两人是在什么“闪电相亲”活动里面认识的,姜南风解释过,就是一群单身男女在咖啡厅或餐厅排排坐,每次和一个人聊天,几分钟到了就往旁挪一个位置,继续新的聊天。
姜南风还说,有一些相亲活动是专门提供给中年人的,丧偶或离婚都可以参加,问朱莎莉有没有兴趣,朱莎莉捏一把女儿的肉肉胳膊,说她净瞎操心。
从菜市场离开,朱莎莉绕到大马路,去照相铺取昨天拍的二寸照。
老板娘与朱莎莉认识许多年,把办港澳通行证的回执和装照片的信封一起递给她,问:“又要去香港玩啊?”
朱莎莉接过:“对啊,和女儿约好了下个月去看场演出。”
老板娘语气羡慕:“真好,太羡慕你和你女儿这样的关系了,我女儿跟我平常都没两句话说的,我说一句她都要反驳十句。”
朱莎莉笑笑,把证件照从信封里取出来,视线有些模糊,她把照片拿远一点,眯起眼看。
照片上的中年女子笑得眉眼微弯,酒窝浅陷,朱莎莉夸赞摄影师老胡拍得好看,赶紧叫老板娘再加个单,把这张照片多洗出一张正常尺寸的,改天来拿。
走出照相铺,顶上阳光刺得朱莎莉眯了眯眼,也是在这一瞬间,她眼前忽然模糊,好似被挤满了洗洁精的泡泡,什么都看不清。她踉跄两步,好在及时扶住了店铺玻璃门,才没有从矮阶上摔下去。
老板娘见状赶紧出来扶她,着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朱莎莉缓了缓呼吸,再睁眼时已经能看清事物了,她也疑惑,擦了擦汗说:“难道是中暑了?”
照相铺离好运楼就一个路口,老板娘热心肠地说开摩托车送朱莎莉回家,朱莎莉也不推拒了,回到好运楼楼下,连声跟老板娘道谢。
在门口她遇到巫父,巫父说今天有人要来给内街装监控摄像头了,朱莎莉吁了口气:“终于肯装了!再不装,我家的防盗网又要再加一层了!”
老区的治安越来越差,尤其每年过年前,总会有几家被小偷光顾。内街灯疏,三个月前有年轻女子晚归时被人尾随,背包和手机被抢,还好人没事。
钱财身外物,最重要的还是平安。
好运楼里越来越多原来的居民都搬走了,也有新的居民搬进来,但情分自然比不上以前,见面点点头问声好,始终带着些生疏。
一只只雏鸟离去,老巢冷冷清清。
朱莎莉想了想,上一次老楼最热闹时,还是去年黄家闺女出嫁的那天了。
婚宴上她和其他老厝边们坐一桌,大家都在说,下一个肯定就轮到她家的南风了,叫朱莎莉有空可以开始准备婚礼上的家长致辞。
南风出嫁吗?
朱莎莉一边洗菜一边撇嘴,心想这女儿现在跟嫁人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家里那台老黑胶碟机前几年寿终正寝,姜南风给她买了一台新的,学他们年轻人的说法,好文艺好小资哦。
她选了一张盘,听着哥哥的“为你钟情,倾我至诚《为你钟情》@张国荣”,吃一顿简简单单的午餐。
两条巴浪鱼她只吃一条,另一条起了肉,混在白饭里,带下楼想给那只老猫吃。
“阿细,呷饭啦阿细——”朱莎莉走向“细细粒”的窝,像平时那样叫唤。
但今天没有猫叫声回应她。
心脏像颗气球被风忽地拽到了半空,朱莎莉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她走到纸箱旁,低头看向蜷在箱内、一动不动的猫儿。
她蹲下来,搁下喂猫的铁碗,伸手,轻轻抚摸那被五月阳光晒得暖和的皮毛。
朱莎莉发现,自己最近总会动不动就想起年轻时候的事。
从海南下乡回来时她已到了“适婚年龄”,有人上门谈亲事,但她坚持要找份工作,再自由恋爱,阿父阿母讲不过她,最后还是阿父安排她进了公元厂。
一开始是在小公园的老厂,她被分配进相纸车间检验室当产品检验员,在暗房里与仪器打交道。
她从什么都不会到慢慢成为熟手工人,阿父说这工作好,不用像他一样,在车间被机器轰鸣声和浓烈的化工气味时刻笼罩。
她和姜杰是在邓丽君同好会上认识的,姜杰是组织者,后来朱莎莉才发现,姜杰主要是想通过这种活动,推广他刚开没多久、还没什么名气的小小唱片店。
后来她成了唱片店的常客,虽然多数时间是只看不买,再后来有一天,姜杰忽然问她,用不用他骑单车送她回家。
那晚回到家后,她立刻去跟阿父说,不要再让厂里的叔叔阿姨给她拉郎配了,她有男朋友了。
在她婚后两年,公元厂搬新址了,那时候厂子是鼎盛时期,新厂区占地二十五万平方米,喷水池、礼堂、车间大楼、宿舍区、办公楼……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王国,一栋栋建筑物整齐大气,应有尽有,一个个“公元人”无论老少,都受环境鼓舞,士气高涨本章与工厂相关的部分资料参考自报纸新闻。
厂里也有流浪猫,一只在宿舍区住下了,有人喂,后面就会陆陆续续跟来其他的小家伙。朱莎莉没在厂里住,中午时她会省下两三口饭菜,去宿舍区倒进流浪猫的饭盆里。
那些猫崽有老有小,日头好的时候,一只只躺在厂区大马路上,肚皮晒得暖呼呼,揉一揉,它们会舒服得咕噜咕噜叫。
“细细粒”以前也会的,但朱莎莉摸了好一会儿它的肚皮,它仍然是一动不动。
最终她叹了口气,上楼去给姜南风打电话。
朱莎莉查出生病,是从香港回来之后。
六月中旬姜南风带了她去红馆看陈慧娴的三十周年演唱会,陆鲸帮忙买的票位置很好,离舞台很近,可朱莎莉发现自己依然看不清台上的女歌星。
去医院之前她没跟姜南风说,也忽然就明白了,陆程当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本以为是白内障,挂的眼科,开了些检查,朱莎莉乖乖照做。后来医生又建议她做个磁共振,拿到片子再去找医生,原来是长了个小瘤子,影响了她看东西,让她转神外看诊。
朱莎莉从医院出来时难免恍惚,夏天的阳光猛烈,可她身上却起了一阵又一阵寒,她有一位工友的先生前年查出脑瘤,忘了是恶性还是良性,但去年他们的“旅行团”便少了一人。
恶心汹涌漫起,她冲到路边扶着树呕了一会儿。
满脑子都是,她还能不能看到南风出嫁?
手机里有很多工友和亲戚的电话,但朱莎莉却只打给了那个人。
她得趁早交代他许多事情,关于女儿的未来。
姜杰当时正在公司开会,看到来电显示他愣了几秒,听完朱莎莉有些混乱的叙述后,他更是怔愣了许久。
他没继续会议,回家收拾了行李,直接开车返汕,高速上他违规超速了不少次,四个小时就赶到好运楼楼下。
回家硬逼自己睡了一觉、好好理清思绪的朱莎莉见到前夫都傻了,问他来干嘛。姜杰一路上抽了很多烟提神,让朱莎莉收拾一下行李上广州,他找人联系了一个神外专家,明天就能帮她看片子。
这一次朱莎莉没有拒绝,她本来打算的也是去大城市看病,该手术就得手术,不能拖拖拉拉,只是没想到姜杰的执行速度快成这样。
而且她现在已经时常看不清远物,一个人出门很不便。
夏天傍晚的天空极美,紫的红的蓝的,是好运楼二楼的阳台那儿永远看不到的景色。
朱莎莉望着窗外出神,因为视野有些模糊,夕阳在她眼中成了失焦的胶片,却意外的绚烂美丽。
姜杰已经没有抽烟了,但车内烟味很浓,她问姜杰能不能开窗,姜杰把天窗都摁开了。
哗啦啦的风涌进来,潮湿的,闷热的,将朱莎莉的头发吹乱。
半晌,姜杰听见她开口:“好可惜,我这次电的头发还挺好看的,南风夸我后生了好多岁。”
姜杰紧了紧方向盘,喉咙酸得难受,最后还是从烟盒里咬了一根香烟进嘴里,没点燃,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说:“会再长出来的,你别担心。”
天暗下去的时候朱莎莉浅睡过去,隐隐约约中听见姜杰一直在跟人打电话,要对方帮忙订离哪个哪个医院近的酒店,两间房,又交代了许多公司的事,说他这些天得忙家里的事,没法回去。
酒店离医院只有一个路口,而离姜南风的住处只有三个路口,女儿打电话来的时候朱莎莉刚洗完澡,窗外的霓虹灯火在她眼中好似水洼里的残败花瓣,朱莎莉笑着跟姜南风吐槽今天温度这么高,地面都能煎鸡蛋了。
姜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他答应了朱莎莉,把这件事先瞒着女儿。
隔天,医生看完片子,建议直接入院进一步检查。
结合症状和影像学,最终明确为胶质瘤,尺寸不大,医生建议尽快排期进行手术切除,再对病理组织进行检测分析。
入院第二天,姜杰陪朱莎莉做完各项常规检查,问她决定好了吗。
朱莎莉叹了口气,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机。
那天是2014年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陆鲸刚吃完午饭,正在工位上挑着七夕那天求婚场景要用的道具物品,就接到了姜南风的电话。
电话那边的女孩在哭,像倾盆大雨,哗啦一声淋湿了陆鲸的心。
他请了下午的假,和姜南风一起去了医院,听闻消息的陆嘉颖也飞车赶到。几人一出了电梯就看到姜杰在那儿等着,陆嘉颖不知道姜杰也在,虽有些意外,但又觉得情理之中。
姜南风拉着姜杰走到一旁,仔细了解了目前朱莎莉的具体情况和医生安排好的手术时间,才进去病房。
见到朱莎莉后她倒是没哭了,两母女都眼眶通红,挤出不怎么好看的笑,试图让对方稍微安心一点儿。
朱莎莉先开口:“医生说瘤子不大的,发现及时,基本能全部切掉,你别太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那么大的手术耶……”姜南风坐到床旁,牵起朱莎莉的手捏一捏,哑声道,“妈妈,你要加油,我会一直念‘老爷保贺’的。”
朱莎莉笑笑:“行。”
姜南风深深看着母亲,嘴巴一扁,眼泪就在眼眶中晃,问:“你喜欢什么款式的帽子?我先去给你买。哦,你之前说过要买一顶草帽的,海岛度假风的那种。”
朱莎莉哭笑不得:“那太夸张了,又不是真的去海岛度假。”
姜南风握紧她的手:“等你做完手术,身体舒服一些了,我们就去,好不好?”
朱莎莉点头:“嗯,好。”
两母女再聊了几句,朱莎莉让姜南风去唤陆鲸进来,她想单独跟他讲讲话。
陆鲸进病房后关上门,双手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放哪里好:“莎莉姨……”
“来,你过来。”
陆鲸走到床边,低垂着脑袋,嗓子都哑了:“姨,你一定会没事的。”
“陆鲸,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朱莎莉偷偷看了眼阖上的房门,声音很小,“七夕那天的求婚惊喜我帮不了你的忙了……而且,可能因为我的事,还得辛苦你再等一等。”
陆鲸怎么都没想到朱莎莉会提起这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姨你不要说这些!我没关系的,你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我我我、我什么时候求婚都没事!”
朱莎莉白了他一眼:“嘘,小声点!”
陆鲸立刻抿紧嘴。
眼前的男孩如今高大帅气,不过五官和当年的小瘦子没太大差别。朱莎莉能永远记得,当时的小陆鲸还向她“承诺”,说他上下学会跟着南风,不让她出事。
朱莎莉不是不相信医生,只不过姜南风说得对,这不是小手术,而且无论手术大小,都会存在一定的风险,她得在上手术台之前,完成一些小小的心愿。
“鲸仔啊……”
“姨,你说。”
“南风好像很久之前,就喊嘉颖‘小姨’,也和你一样,喊陆程‘阿公’了哦。”朱莎莉觉得自己提示得很明显了,耳朵都开始发烫,“那你……怎么还喊我‘阿姨’?”
陆鲸只愣了不过两秒,就立刻明白了朱莎莉的意思。
他膝盖一软,下一秒就半跪在地,从下往上看着坐在病床上的朱莎莉,颤着声音唤了声:“妈……”
朱莎莉笑着哭出来,应了声:“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