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场和饭堂中间只隔一条马路,和华工不同,这个钟点美院这边只有小猫两三只,一个个都打着哈欠。陆鲸大口咬着糯米鸡,多少有些疑惑:“为什么美术生特别喜欢熬夜搞创作?是半夜的灵感特别充足吗?像你也是,常常半夜两三点还在改QQ签名……”
姜南风吸了口豆浆,撩起眼帘,问:“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半夜两三点还在改签名?你也没睡觉吗?”
陆鲸“唔”了一声,咽下糯米,搪塞道:“我晚上玩游戏嘛。”
这时候有两个女生端着餐盘坐到他们旁边的座位上,一直侧过脸来看他们……不,姜南风知道对方只在看着陆鲸。
果不其然,姜南风刚喝完豆浆,其中一个女生就主动问陆鲸:“师兄,可以问一下你是哪个专业的吗?”
姜南风猛地憋住笑,陆鲸瞪她一眼,声音淡下来:“抱歉,我不是美院的。”
女生们有些讶异,还想发问时,陆鲸已经把剩下的糯米鸡丢进嘴里,起身收拾餐盘,声音含糊:“我得走了,待会儿还有课。”接着匆匆把餐盘拿去回收处。
两人走出饭堂,姜南风到这会儿才哈哈笑出声,陆鲸耳廓有些发烫,咕哝一声:“笑什么啊……”
“谁能想到,好运楼的鲸仔如今走在路上总被女仔搭讪?”天空里的厚云似乎被风吹散许多,有些阳光迫不及待地穿过缝隙,姜南风微微眯起眼,“喂,我之前听陈熙他们说……当有女生们来跟你要QQ的时候,你都用同一个‘借口’来拒绝对方,是真的吗?”
头顶上的一两束阳光有些刺眼,陆鲸也眯了眯眼,说:“不,那不是‘借口’,我没有骗她们啊,我确实有喜欢的人。”
他面上不显,但实际心里忐忑不安,心脏都快蹦到喉咙了,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姜南风开口说话。
陆鲸停下来,看向她,低声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我‘喜欢的人’是谁?”
姜南风直视他的眼,眼神和语气都变得认真:“我才不问你这个问题,我就想知道……那个台风夜里你说的‘后悔’,到底指的是什么事。”
陆鲸默了几秒,摇摇头:“这个‘秘密’我暂时保留,先不告诉你。”
姜南风睁大眼,不满道:“啊?哪有人像你这样说一半?故意吊人胃口!”
陆鲸提了提嘴角,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
姜南风翻了个白眼,甩着铅球袋子转身要走:“切,我才不稀罕……”
女孩不按理出牌的反应让陆鲸呆了呆,见她真的走出几步,陆鲸猛追过去,挡在她面前,哭笑不得地自己摊了牌:“喂喂,你听我说完好吗?我想告诉你,我QQ昵称的含义。”
姜南风疑惑:“嗯?这个我知道啊,不就是粤语‘等阵’吗?”
——“等一等”、“等一会儿”的意思嘛。
“不是。”
陆鲸声音有些哑:“其实指的是,‘我在等一阵风’。”
姜南风愣住。
她一双手都背在身后,突然之间就把沉甸甸的铅球袋子攥得好紧。
半晌,她才细声嘟囔:“那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哦。”
忽然起风了,树叶声沙沙作响。
陆鲸感到惊喜,觉得这阵风来得好及时。
他一手仍插在衣袋中,另一手竖起食指,在风中绕了几个圈,笑着说:“你瞧,‘风’来了呀。”
云飘得更快,如蜜的阳光落下来,让少年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闪闪发光,却又温柔如春风拂过。
噗通,噗通。
姜南风悄悄地吸了口气,想让心脏不要蹦得那么快。
风拂起她耳侧的乌黑发丝,发尾飘起再落下,轻飘飘的,和她悬在半空的心脏一样。
城市跨过了秋天,直接一夜入冬。
气候确实有些反常,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门窗都关紧了,还是有冷风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钻进来。
在电脑前赶稿的姜南风把自己裹得好似颗大粽子,还戴上了朱莎莉织给她的围巾,纵是这样,握着压感笔的手指还是冷得发颤。
热水壶“哒”地响了一下,姜南风给马克杯换了个茶包,重泡一杯热茶。
因为明年一月底就是农历新年了,杂志的邀稿都堆积在十二月,除此之外,姜南风还要准备新的绘本故事给责编过目,同时也会作为她的毕设作品。
不过她最近的生物钟很是规律,晚上十一点半就不停打起哈欠,更有“人形闹钟”提醒她,睡觉时间到了。
她回复陆鲸:「知道了知道了,我准备睡了。」
等阵:「明天的温度好像要比今天更低,晨运要不要取消?」
姜南风捧着茶杯捂手,想了想,敲了几个字:「还是去吧,最近在电脑前坐太久了,早上得运动运动才行。」
等阵:「好,那明天见。」
等阵:「关电脑,去睡觉。」
姜南风鼓了鼓腮帮,突然起了坏心,回:「你呢?还在玩游戏?」
等阵:「没呢,在搞期末的作业。」
小南:「那一起睡吗?(微笑)」
以免影响室友们睡觉,陆鲸把屏幕亮度调得很暗,这句话跳出来时,他以为是自己头昏眼花看错,还连续按了好多下按键调亮了屏幕。
而看清后,一股热气沿着他的脊椎骨头一节节往上爬,耳朵瞬间发烫。
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打了删,删了打,陆鲸还没想好怎么完美回答这个问题,姜南风已经发来一句「我先睡了哦,88。」后面还跟了个“:3”的颜文字表情。
猫咪嘴巴,和“细细粒”一样。
姜南风钻进提前用电热饼捂暖的被窝里,很快进入梦乡,而始作俑者不知道,她临时作坏说的一句话,会让一个少年整夜辗转反侧。
一闭上眼,陆鲸就要想起在南澳岛的那个夏天。
在沙滩上的女孩朝他跑过来,T恤上的卡通猫咪一上一下地跳动。
还有,当他游过去把套着游泳圈的女孩拉回岸边时,双脚避无可避地,在海水中碰过她的小腿和膝盖好几次……
睡在羽绒被子里的少年浑身燥热,而室友们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实在太煞风景,最后陆鲸只好下床,取了纸巾,去了趟厕所。
第二天,陆鲸顶着一张明显没睡够的脸出发。
周六早晨的美院更安静了,操场上没见到姜南风的身影,他做完拉伸热身就开始跑步,刚跑了一圈后手机响了。
姜南风把手机夹在脖子处,语气很急:“陆鲸,你已经过来了吗?”
陆鲸放慢速度,边走边说:“对啊,跑了一圈了,你刚睡醒?不急,你慢慢——”
“不、不,我现在收拾书包,我得回家一趟,你不用等我了。”
陆鲸猛地停住脚步,皱眉问:“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莎莉姨出事了?”
“不……不是我妈。”姜南风声音往下沉,“是杨樱妈妈,张老师……”
张雪玲没熬到樱花开的春天,直至呼吸停止时,她都没再睁开过眼。
唯一比较庆幸的是,张雪玲离开的时候杨樱正好在她身边,杨樱有见母亲最后一面。
听电话的同时,陆鲸已经收拾好书包往操场的旁门走去,等姜南风说完事情,他再问:“你现在准备出城坐大巴对吗?”
“对啊,我得回去陪杨樱、嘶——”姜南风太急,脚趾头踢到椅子,疼得她又蹦又跳。
“你别急,慢慢收拾。我也回学校一趟,等会儿我们在地铁站碰面吧。”
姜南风揉着刺疼的脚趾头,咕哝道:“……你也要回去吗?”
“嗯,我陪你回去。”陆鲸叹了口气,呵出一团白雾,“而且,那时候阿公的告别式,张老师有来的,那现在我也得去送她一程。”
过了几秒,姜南风才轻声应他:“行,那我们一起回去。”
陆鲸在地铁上给陆嘉颖打了电话,告知她张雪玲的事,陆嘉颖人在上海出差,一时半会赶不回汕头,让陆鲸代表陆家给杨樱递个白包。
早班大巴的乘客不少,陆鲸只能买到较后的双人位置,他让姜南风坐在靠窗位置,再把两人的行李袋放上行李架。
姜南风没吃早餐,一边咬着从7/11买来的嘉顿蛋糕,一边跟朱莎莉说他们上了车。她声音囫囵地问母亲:“杨樱现在还好吗?我给她发了信息但她没回,我没敢给她打电话,怕她正忙着事。”
朱莎莉叹了一声:“嗯,她早上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很多事情得经她手……哎,这姑娘真的不容易。”
姜南风鼻子有点儿泛酸,她耸肩夹住手机,空出手来揉散鼻梁的那阵酸意:“那……老妈你帮我跟她说一声,节哀顺变吧……跟她说我很快就回来陪她了。”
“行,你和鲸仔两人路上小心,照看好贵重财物,中途停车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
“知啦。”
挂了电话,面前递过来一张纸巾,姜南风没想太多就接了过来,直接擦了擦嘴。
陆鲸失笑:“这是给你擦眼泪用的。”
姜南风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我又没哭。”
“备着,说不定等会儿想着什么事情,就开始飙泪了。”陆鲸敞开他的书包,给她看里面一包包的纸巾,语气郑重,“这次我带了很多,你想哭就哭。”
姜南风破愁为笑,轻骂他一句“痴线”。
车子驶出客运站,姜南风翻了下自己的斜挎包,“啊”了一声:“我忘带MP3了。”
陆鲸拿出自己的ipodnano:“拿去。”
姜南风将耳机线一圈圈取下来,塞了一颗耳机进耳朵里,正想塞另外一颗,顿了顿,斜瞥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少年。
她拿着耳机在陆鲸面前扬了扬:“要吗?”
陆鲸很快接过耳机:“当然。”
两人静静地听着随机播放的歌曲,窗外景色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城乡矮楼,再变成田野湖泊,姜南风在阿信开始唱起“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才发现笑着哭最痛《知足》@五月天”,终于忍不住泪水。
陆鲸塞了一包纸巾在她手里,没劝她“不要哭”。
姜南风哭得很安静,哽咽道:“我小时候总说张老师是把公主囚禁在城堡里的坏巫婆,但后来陈叔叔离开的那次,她也站在陈家家门口,表情很……很……”
时间有点久了,她回忆了一下,再说:“很悲伤。那次之后我就没再说过她是坏巫婆了。”
“嗯,我也记得那一次。后来有一次陈熙跟我提起过,张老师那时候给了个很多钱的白包,让他记忆深刻。”陆鲸声音淡淡,“阿公那次,张老师也有心了,我一直记着。”
姜南风擤了颗“云吞”,吸着鼻子说:“我现在有赚钱了,我也想包个白包给杨樱……我包多少好?”
陆鲸习惯性地把纸团拿过来丢进垃圾袋里:“心意无分轻重,你有心,张老师会知道的。”
姜南风“唔”了一声,继续安静地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
女孩还是和以前那样张着嘴睡,头倚着车窗,有的时候会像被鱼叼住饵的鱼漂那样往前沉,然后再突然恢复到原位。
女孩耳里的耳机早就掉出来了,陆鲸收好线,把ipod收回书包里,脑袋后仰抵在椅背上,侧着脸看了她好久好久。
久到眼睛都起了雾。
到底没忍住,陆鲸伸手过去扶住姜南风的发侧,轻轻地移动,让她靠住他的肩膀。
姜南风隐约察觉到了变化,但她只是挪了挪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