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风给手机换了块电池,开机后进来好几条连磊然发来的信息。有许多的道歉,姜南风眼睛酸疼,粗略扫过一遍,知道对方大概的意思是希望彼此冷静思考一段时间,再好好谈一谈。
陆鲸也有信息,言简意赅地叫她记得定时吃饭,不要搞伤心欲绝顺便节食那一套。
两个人姜南风都没有回复。
她一开始没跟任何人提起连磊然的事,只是把QQ签名不停改来改去。
从“春天分手,秋天会习惯,苦冲开了变淡《心淡》@容祖儿,2003年”,到“时候注定要放手,就应该放手《分手的礼貌》@邓丽欣,2007年”,到“河水会可怜莲花落,落花会惜别好阳光《河童》@杨千嬅,2001年”……
伤心的人听悲歌只会不停代入,姜南风这时无比庆幸室友们都搬出去了,好让她能在无人宿舍里一边赶稿,一边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
只是这么反常的签名档自然会引来许多人的打探和关心,朋友和同学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或真心,或假意。
姜南风装傻扮懵,说就是和以前一样用歌词做签名档而已呀,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至于实情,她只跟纪霭和杨樱略说一二,没想到纪霭这时也苦笑一声,说她和远在澳洲的黎彦也吵架了。
姜南风心里咯噔,这大半年来她陷在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问过她的小姐妹们过得怎么样。
那一晚她约了杨樱和纪霭来她的宿舍,把椅子推开,拖干净过道,三人挤在窄小的通道中间聊心事。
她们好似回到了十九岁在海边时的那一夜,但隐隐约约又有些不同,杨樱这一次是聆听者,而姜南风和纪霭是倾诉秘密的人。
纪霭不知道异国恋还能坚持多久,姜南风则是觉得这几年丢失了自己。
看似鼓着一口气朝着一个目的地冲,但途中遇上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路上的石头越来越多,感官却变得越来越迟钝,等头脑传递出“疼”的信息,此时再低头看,双脚已经被砂石划出一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她们这次一人一罐啤酒,话语被啤酒浸得苦涩,泪水里裹挟着许多的委屈和心痛。
姜南风时不时还是会收到连磊然的信息,五月中旬的时候连磊然说他来学校布置毕业展了,问她有没有时间见个面。
姜南风只回他,麻烦再给她多一点时间。
连磊然没勉强她,只说,可以的话希望她能来看看他的毕业作品。
毕业展为期一个月,姜南风等到快结束了才去看了展。
动画专业的展区在二楼,专门布置了一个小影院,大白幕上轮流播放着应届毕业生的动画作品,姜南风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连磊然的作品。
一段六分钟的动画,连磊然用的是他之前最后一部连载作品的角色,当初这部漫画因为人气不佳所以匆匆结尾,而这一次他把结局篇章拎出来重新绘制,做成一段独立的动画。两人尚未分开之前,姜南风听他说过,想以这部作品作为一个“句号”。
动画放映至最后,结束画面中写了两句话。
「在我的青春里能遇见你,是最幸运的一件事。」
以及,「再见了,我所有的青春。」
那一刻,姜南风理解了连磊然他想要说的话。
过了两天,她主动给连磊然发了封“伊妹儿”,就像当初笔友时期那样,开头甚至还写上了「展信佳」。
这封信她写了许多内容,有回忆过往,有遗憾当下,有祝福未来。
姜南风说,她很庆幸当初能跟连磊然做笔友,他的来信和画作,都是她年少时珍贵的宝藏。
姜南风说,她很感谢连磊然这些年的照顾。她总是大大咧咧粗线条,处理事情不成熟且冲动,像个小孩子一样,肯定给连磊然带来了不少小麻烦。
姜南风说,她很抱歉,关于种种。
她还叫连磊然少抽烟少喝酒少熬夜,要过得自在轻松,无论是漫画连载还是游戏原画,只要他画得开心,那就可以了。还有就是,希望爷爷早日康复。
「这一次我不会再等你的回信了,但是,我祝愿你一切安好。」
这是邮件的最后一句话,落款是「小南」。
但姜南风还是很快就收到了连磊然的回信。
内容简短,连磊然同样祝姜南风一切安好,以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联系他。
姜南风没再回信了。
六月底一放假,姜南风收拾东西回了家。
在大巴上想起这几年恋爱中的点点滴滴,她又忍不住哭出来。
哭累了就睡,当鼻子堵住时,就只能用嘴巴呼吸。
这一刻,姜南风觉得自己好似还没长大。
她还是陆鲸“离家出走”的那一次、在出租车上睡着的姜南风。
也是看到姜杰和苏丽莹逛商场的那一次、在公交车上睡着的姜南风。
她挺喜欢这样子不顾形象的姜南风,难受了就哭,开心了就笑,肚饿了就吃,哭累了就睡。
她在半梦半醒中对自己说了一句,嘿,好久不见。
来车站接人的朱莎莉被女儿哭肿的眼吓了一跳,急忙问她发生什么事。
姜南风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老妈……我失恋了啦……”
那一晚,姜南风又跑去跟朱莎莉挤一张床,姜南风哭哭啼啼,朱莎莉却哈哈大笑:“吓死我了,你哭成这鬼样子我还以为你意外怀孕了,谁知道只是失恋而已。”
姜南风震惊得坐起身:“什么叫做‘只是失恋而已’?朱莎莉女士,你宝贝女儿初恋失败耶,你不是应该好好安慰我一下吗?还有你到底想什么啊!怎么会、怎么会意外怀孕啊?!”
——姜南风也是近几年才发觉朱莎莉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保守女性。
就好像那年收拾上大学用的行李时,朱莎莉竟在装卫生棉的袋子里给她塞了盒安全套。姜南风当时都吓傻了,问老妈干嘛给她这个东西。
朱莎莉叹了口气笑着说,女孩长大了,接下来是人生另一个新阶段,会遇见许许多多个“第一次”。而她没办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常伴左右,只希望姜南风在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先学会保护好自己。
这时躺在床上的朱莎莉挑起眉头,语气中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洋洋:“失恋有什么大不了?你老妈我还离了婚呢,这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姜南风哑口无言,只好吸着鼻涕又躺回去。
确实,可能因为终于不用天天操劳家里的大小事务,也终于把她这颗“烫手山芋”丢到广州,这几年的朱莎莉过得可说是逍遥又快活。她和许多公元厂的工友们重新联系上,一伙人整天组织户外活动,爬山摄影,郊游踏青。这群工友的人数刚好能凑一个小旅行团,把国内三山五岳去了个遍,姜南风放假前朱莎莉才刚从海南回来。
朱莎莉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耳朵,轻声问:“那你有没有和小连好好说分手?还是大吵一架之后两人没联系了?”
“有,我有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姜南风把事情简单地讲述给朱莎莉听。
“嗯,有说清楚就行了。”朱莎莉叹了口气,“小连他人不坏的,当初你艺考时、还有你刚上大学那会儿,他出了不少力,对你一直很照顾,你有谢谢人家吗?”
姜南风擦了擦眼角:“当然有了,我又不是是非不分的那种人……”
“那除了小连的事,还有什么事让你烦恼成这样?”朱莎莉手往下,不客气地捏了把姜南风有些平了的小肚腩,“人都快瘦没了,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肉啊。”
姜南风急忙翻身躲避:“没有、没有别的事了!”
朱莎莉笑了一声,没拆穿她的故意隐瞒,只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给她唱起了小时候哄睡时的童谣。
最近的天气有些反常,已经十一月了但还是很闷热,晚上只开风扇不够,姜南风顾不上电费了,就算只住一人,她也奢侈地开了空调。
不过温度再舒适,她还是失眠了,在被子里一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虽然已经过了半年,但这几个月,姜南风总会想起自己蹲在陆鲸家门口的那个场景。
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脑子里的画面越是清晰。
还是慢镜头播放的那种。
空气不大流通的走廊里,光线阴凉如白水,汗珠淌过少年微颤的喉结,往下,往下,消失在他的衣领内。
他的眼耳口鼻都比小时候长开了许多,只不过眼仁儿依然黝黑似玛瑙,眉毛黑浓,鼻梁高挺,嘴唇似乎因为太紧张,有几不可见的颤抖。
少年的声音依然像深海里的鲸鱼,可那一次,这头鲸鱼的身上伤痕累累,连游动都困难……
“啊啊啊——”
每每想到这里,姜南风就骂自己好糟糕好过分,她怎么可以在那一瞬间有心跳加速的感觉?明明在那之前她才跟连磊然吵了架……她真是个花心大萝卜!!
她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发泄的吼叫声被棉花吸收了许多,不会吵醒隔壁宿舍的同学。
直到脑子里的杂念减少一些,她才喘着气重新躺下。
不过还是睡不着,就连“流传在月夜那故事”都没办法让她进入梦乡,反而会让她回忆起许多许多的过往。
那时候他们还是小孩子,她是男人婆性格的小女孩,他是总爱拉着一张臭脸的小男孩。
门口有白蓝绿灯柱的老式发廊,躺在草席上的银色CD机,用来表达心意的《离开之后》,陈熙家的红白卡带机,常常会绊倒人的石板街,光影交错的老戏台,阿公和陈伯手里摇着的蒲扇,碰一碰就立下“约定”的健力宝,只见过几次面的钱包,如今已经“退休”的双层巴士,那张乱涂乱画但她还是保留下来的同学录,在餐桌下踩来踩去的脚丫……姜南风很意外,这么琐碎细小的往事,她竟能一一记得那么清楚。
存在在那些回忆里的姜南风和陆鲸,还有好运楼的其他人,她都没有忘记。
至于陆鲸上次在小区门口说起那件“后悔的事”到底是什么,也在姜南风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好不容易数羊数到睡着,结果被忘了调整时间的手机闹钟叫醒。
清晨六点半的空气潮湿微凉,云很厚,看不见太阳,但没下雨,姜南风飞快洗漱完,换好运动服和波鞋,边喝牛奶边拎起门后的尼龙购物袋。
袋子里装的是几颗橡胶铅球,是这个学期刚开学时,某人托人送到她寝室的“礼物”。
当时那个纸袋沉甸甸的,还附了张纸条,字迹依然龙飞凤舞,写着「希望你别忘了以前的姜南风」。
姜南风被这份礼物气得直笑,叉着腰盯着那几颗铅球好一会儿,拿起手机,给陆鲸打了一通时隔四个月的电话。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会打过去,接起电话后结结巴巴地“喂”了好多声。姜南风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情商没救了”、“哪有送女生礼物是送铅球的”,并把“这么多年来的生日都没送过她礼物”、“让他买纸巾他偏偏买了擦屁股的卷纸”……诸如此类的事全搬出来一块儿算账。
男孩任由她骂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一声不吭,直到碎碎念完,姜南风才听见他说了一声“南风,我好想你”。
吓得她立刻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QQ“滴滴滴”响了。
“等阵”发来一句「我只是觉得,当初在操场上丢铅球的姜南风很自信,很漂亮,像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能难倒她」。
从那天开始,姜南风坚持早起晨练,除非刮风下雨或身体不适。
美院生多是资深“夜猫子”,早晨的操场空空荡荡,几乎每天都只有她一人,姜南风今天也像往常一样,先绕着操场慢慢跑上一圈当热身,再在球场边缘开始推铅球。
实心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在远处地面,姜南风长吁一口气,正晃动着腰胯放松,这时听到身旁有脚步声。
转头看清来人,她“呲”了一声,说:“你今天来晚了。”
陆鲸擡手看表,挑眉道:“没啊,我和平时一样的时间,是你来早了。”
靠近时他才瞧见姜南风眼下浮着淡淡的青,眉心微拧,问:“你昨晚睡得不好?”
姜南风顿了顿,移开视线否认道:“才没有,我睡得挺好的。”
国庆后的某一个早晨,陆鲸忽然“加入”了她的晨练——姜南风差点儿怀疑他是不是在她身边安插了“内鬼”,所以他才能精准知道她的行程时间。
第一天看见他,姜南风还阴阳怪气地问:“是贵校的体育馆早上没开门吗?为什么要来这边晨跑?”
陆鲸边高擡腿,边慢条斯理答道:“贵校又没禁止其他学校的学生来晨跑。”
如今男生每天早晨都会骑十分钟的单车过来美院,姜南风在球场旁推铅球,他就在胶道上跑圈。两人并没有太多的交流,各做各的事,有点儿像回到年少上下学,他们一前一后走回家时那样。
天阴,七点了光线也是清冷的,姜南风把铅球装回袋子里,陆鲸正好结束了最后一圈,在她身旁慢慢停下,抓起放在地上的水壶仰头喝水。
姜南风偷瞄他一眼。
少年喝得猛,喉结上下滚动,有清水从他的唇角溢出,淌过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到运动衫的领子上……
等等、等等!她在看什么?!
姜南风慌张移开视线,有些急躁地问:“我要回宿舍了,早餐呢?”
——基本上陆鲸每天都会给她带早餐,面包牛奶,或者包子豆浆。
陆鲸用手背抹去下巴的水珠:“今天的还没买,我打算去你们饭堂吃。一起走过去吧,我买了之后你带回去寝室吃。”
姜南风想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那、那……唔……今天早餐我请你吧,你又没饭卡,还得买票,麻烦……”
陆鲸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两边嘴角一点一点提起,深邃长眸笑得半眯:“你真的请我吃饭吗?”
那瞬间仿佛天空放晴,姜南风眼里盛满了少年的笑容。
噗通,噗通,心脏又开始加速。
姜南风发现,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陆鲸笑得如此灿烂。
明如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