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刚停稳,姜南风立即背好书包,迫不及待地往车门走。
呜,本来以为卧铺大巴会比较舒服,至少累了就能躺下来,活动空间也比较大,殊不知,当整车人都脱鞋上铺时,哇噻……那味道比小学电脑房还要臭!
电脑课也就四十五分钟,但今天高速上有连环车祸,大塞车,所以姜南风在这辆卧铺大巴上足足呆了快八个小时!而且她的位置靠后,总能闻到车上厕所飘来的阵阵“清香”,简直是双重折磨!
后来她得跟朱莎莉借来风油精,不停涂在鼻前,才能盖住部分异味。
下车后姜南风深吸一口气,本以为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却只吸了一嘴汽车尾气,浓烈的汽油味呛得她咳嗽不停。
朱莎莉也下了车,一手在鼻子前面来回挥:“白仁妹,臭死啦,快走到旁边等。”
她把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交给姜南风,快步走去大巴后方去取行李。
整辆大巴坐满人,两边的行李厢都被塞满,坐了太久车的乘客们心烦气躁,争先恐后去抢行李,朱莎莉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行李箱和行李袋,却找不到女儿的画袋。
低头环顾四周,原来大画袋不知何时被人丢到地上,上面都有灰脚印了,朱莎莉心更急,却挤不过去,只好大声嚷嚷:“别踩!别踩那个画袋!”
这时,有人拾起黑色画袋,并拍了拍上面的灰,直接一把背到肩上。
朱莎莉愣在原地,而挤进人群想要帮老妈拿行李的姜南风也是,两人呆呆地看着那个比周围人都要高的少年一步步走到她们面前。
朱莎莉先反应过来,声音无比惊讶:“陆、陆……鲸仔?!”
陆鲸先瞄了眼张大嘴巴的肥妹仔,再朝朱莎莉点了点头,但声音有些疑惑:“姨,才一年没见,你就认不出来我了啊?”
“认是肯定能认出来,就是没想到你高了那么多!”朱莎莉既兴奋又欣慰,直接朝陆鲸的手臂重重拍了两下,“哇,架势不错啊!不像以前那样吃多少都不长肉。”
姜南风终于回过神,慢一拍地大喊:“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的?!聊天的时候也没听你说过啊!”
陆鲸脸颊微烫,嘟囔道:“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啊……”
他帮朱莎莉拉过大行李箱,说:“姨,我们走吧,先到车站门口等一下,我给司机打个电话,刚才这里没车位了,我让他到附近的商场等。”
姜南风又大叫:“妈啊,你还有司机了?!”
怎么回事?陆鲸一回广州就恢复“少爷”这个真实身份了是吗?
女孩一惊一乍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
陆鲸忍住笑,斜睇她一眼:“是小姨公司的司机阿叔啦。本来小姨要自己来的,但临时要回工厂跟进点事情,就派一辆车跟着我了。”
这时他才看见姜南风手里还提了个黑袋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牛肉丸,早上我妈去菜市场买的,说是你喜欢吃的那家。”
——虽然都是牛肉丸,但不同牛肉摊卖的丸子都有些微差别,有些掺粉多,有些调味重,陆鲸嘴刁,喜欢吃纯肉的丸子,口感稍微沙一点的他都能吃得出来,所以陆程以前常在同一家牛肉摊给他买牛肉丸。
陆鲸顿了顿,很快转向朱莎莉说了声“谢谢莎莉姨”,顺势也从姜南风那拿来了那个袋子:“一起给我吧。”
姜南风记得,一年前的陆鲸声音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期,而如今变声期已过,他的声音完全沉淀下来了。
像一头在深海缓慢游动的鲸鱼。
姜南风家里还保留着当初阿公给的钥匙,陆鲸有许多东西都没带走,笨重的电脑、家用游戏机、一沓沓的游戏杂志,还有那张跳舞毯,他都留在了201房。
他说按小姨的习惯,阿公家里的电话和网络应该不会停掉,因为他妈妈去世这么久了,小姨还一直给他原来住的家里交电话费。
他让姜南风需要用电脑或玩游戏的时候直接开门进去就好,而且姜南风还有不少漫画书“存放”在他的书柜里。
虽然姜杰给她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但姜南风还是经常跑去201上网。这一年她常在QQ上和陆鲸聊天,多数时候是她把身边发生的事告诉他。
例如,好运楼迎来了一名“新成员”,巫时迁的弟弟,名叫巫柏轩。巫妈妈高龄意外怀孕本来就情绪不高,现在更不开心了,说自己总求生个女儿,现在倒好,又来一个铁钉屁股。
陈芊在幼儿园里被小男生欺负了,陈熙竟然去找那小孩算账,结果把人家小孩给吓到濑尿。
过完年后门房伯换人了,听大人们说,陈伯身体好像也查出了一些小毛病,他的儿女把他接回乡下老家了。新来的门房伯性格不像陈伯那么开朗,不过对“细细粒”挺好的。
例如,城市创文,街道的下水道被喷了驱虫药,搞得蟑螂全跑出来了,金的红的黑的,到处乱飞乱爬,巫时迁叫得最大声。
小公园开始改建了,南国商城的鬼屋据说因为太恐怖遭人投诉,关门大吉了。
越来越多的人力三轮车装上了电动马达,一坐上去就“突突突”往前跑,虽然车费要比纯人力的便宜一半,但没有了以前那种慢悠悠的感觉,她不大喜欢。
例如,陆鲸的电脑好像快“满”了,有很多游戏都没办法安装;她在自学用Frontpage建网站,她有单稿被杂志编辑选上了,她的画室有多少人考上美院……
还有,她九月份要到广州的画室集训了,叫陆鲸这个“广州仔”带她去吃好吃的。
九月中旬的天还跟七月那般热,姜南风站在路边不到五分钟,已经满头汗。
很快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到他们面前,司机下车帮忙拿行李,姜南风听着陆鲸沉稳且礼貌地跟司机交流,他说着流利的粤语,“唔该”、“帮手”、“辛苦晒”。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陆鲸好陌生。
陆鲸拉开后车门,招呼朱莎莉上车,回头一看,姜南风还呆站在树荫下,直直盯着他看。
“你今天怎么傻傻的?”陆鲸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上车啦,傻妹。”
这个瞬间,陆鲸又变回姜南风熟悉的那个小男孩。
她噘了噘嘴,喃喃道:“你比我高那么多,我可没好意思再叫你弟弟了。”
陆鲸轻提嘴角,没应她。
车上冷气充足,还有淡淡柠檬香,姜南风终于活过来了。
在大巴上她不想上厕所,所以一直忍着没喝水,现在口渴到不行:“妈,你的茶杯还有没有水?”
“无啦,全喝完了。干嘛?你口渴啦?”
“嗯……”
陆鲸坐到副驾驶位,一手拉安全带,一手往后递了两瓶矿泉水:“莎莉姨,给你们水。”
朱莎莉急忙接过:“谢谢你啊鲸仔,我本来以为你也是找个商场吹吹空调,没想到你一直在车站等着我们。”
高速上塞车的时候朱莎莉提前给陆鲸打过电话,说大巴不能准时到站,这小孩说没关系。
“没事,我也没别的安排。”陆鲸给陆嘉颖发了条短信,说已经接到人了,继续对朱莎莉说,“小姨可能还得再忙一会儿,我先带你们去看看房子。你们坐这么久的车也累了,可以先休息一下,晚点再去吃饭。”
少年把时间和路线安排得井井有条、妥妥当当,姜南风静静地喝水,再次觉得这个“陆鲸”好陌生。
艺考集训长达半年,从现在开始一直拼搏到明年三月校考联考。
集训的画室是顾才的广州朋友开的,两者已经合作许多年,在顾才画室、且以广美为目标的考生基本都会送到这边来,去年连磊然也是。
本来姜南风想给朱莎莉省点钱,说她去住画室提供的宿舍就可以,但陆陆续续听过几个师姐吐槽画室宿舍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间宿舍住十二人,鸭仔铺,天花板和墙壁有霉斑、厕所很脏种种环境问题都能克服,最大的问题是宿舍如果单纯住女生就算了,但至少有一半的女生时不时会带自己的男朋友回来,一住就住上好几天,十分不方便。
姜南风听得目瞪口呆,反复跟师姐们确认:不是艺考集训吗?大家不都是高二生吗?
师姐们说,大部分是应届考生,小部分是复读的,但带男朋友回宿舍这件事,两者均有。
一个师姐还说,她本来想忍一忍,但有一次在洗澡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转身,发现木门下的排气窗有影子倏地闪过,她心惊胆战了一晚,第二天立刻去附近租了房子。
姜南风回家在饭桌上提了一嘴这些事,朱莎莉也目瞪口呆,当晚就决定要陪姜南风上来集训,两母女租一间小房子,她还能给姜南风做做饭、炖炖汤。
而上广州集训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陆嘉颖那儿,陆嘉颖立刻说怎么这么巧,她之前买楼花的一套精装修房子,刚好在过年之前交了房,小区离美院老校区和画室都很近,等她去配齐家具电器后,母女二人直接拎包入住即可。
车子直接驶进地下车库,姜南风见陆鲸摁下二十层的电梯按钮,咽了咽口水,嘀咕一句:“我还没住过这么高的房子呢……”
陆鲸笑笑:“景色还可以,从阳台能望到一小角江景。”
房号是2003,有点巧。
房子面积不算大,两房一厅,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阳台落地窗一打开便灌进来一室微烫的风,伸手似乎就能摸到玫瑰色的晚霞。
姜南风还真的举起手,风在她指尖穿过,她问陆鲸:“为什么小姨自己不住这里啊?”
陆鲸把客厅的空调打开,答道:“小姨的公司在天河区,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离她公司比较近,而且这套房子小姨是买来投资的。”
“买房子怎么投资?”姜南风听不大明白。
“就不是拿来自住的,可能之后小姨会放租出去吧,但主要是趁房价低的时候买入,等未来房价涨了再卖。”
“……哦。”姜南风假装自己听明白了。
朱莎莉参观房间的时候顺势便问了几个楼价的问题,陆鲸一一回答:“小姨买楼花的时候还不到两千一平方吧,现在已经涨到快五千了……天河我们住的房子目前六千出头……嗯,每一年都在增长,所以小姨近期的爱好就是到处看楼……”
姜南风站在门口安静听着,心想,陆鲸原来也能说这么多话的啊……
陆鲸领朱莎莉进厨房,打开冰箱:“早上我去超市买了些鸡蛋,先帮你放进去了,调味料我买了些基础的,但超市里找不到初汤,等回头我再去别的超市找找……”
他还给朱莎莉看了装满米的米箱、放了香菇和粉丝的橱柜:“楼下走五分钟就有一家百佳超市,吃完饭我带你们去逛逛,姨你先看下还缺什么,待会直接补齐。”
朱莎莉有一肚子话想讲,最终只是化成一句:“阿公真是没白疼你……”
鼻梁顿时微酸,陆鲸抿着嘴,点了点头。
姜南风先去洗了个澡,把沾满复杂味道的头发洗干净。
洗发水也是全新的,刚拆封,是朱莎莉爱买的那个牌子。
她出来后轮到母亲进浴室,姜南风擦着头发走到客厅,陆鲸正在阳台跟谁打着电话,隔着玻璃窗,姜南风听不清。
他背对着她,风牵起他白色的衣角,整个人陷进绮丽且浪漫的夕阳里。
若是只听声音、不瞧正面,姜南风是真不敢直接喊出陆鲸的名字。
要知道,她第一次在好运楼楼下见到陆鲸时,他整个人就像个姿娘仔嘛,现在这个大高个是谁啊……
跟小姨汇报完,陆鲸挂了电话,一转身,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姜南风吓了一跳。
女孩脸上没带笑,眼神十分认真,陆鲸有些苦恼,拉开阳台落地窗,问:“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在发呆?也不怎么说话,平时嘴巴可是停不下来……”
姜南风突然举起双手,一手一边,扯住陆鲸的脸颊,用力往外拉!
“嘶——”陆鲸疼得皱眉,说话都成“黐脷根粤语,口齿不清”,“李干吗啊——”
姜南风再扯了两下,才松手,苦笑一声:“我看看你是不是什么人伪装成了陆鲸的样子。”
陆鲸揉着腮帮子,没好气道:“姜南风,你‘病情’一年比一年严重,怎么青山还没来收你?”
这是他们之间开过的玩笑。
心里那些陌生感减去一大半,姜南风鼓起腮帮子喃喃:“你变了太多,我都不敢认你了,你都不是那个爱耍小脾气的‘陆鲸’了。”
陆鲸看了她几秒,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自嘲:“爱耍小脾气的‘陆鲸’是我,现在你面前这个靓仔也是我。”
“哇,这么厚脸皮的靓仔我还是第一次见!”高楼晚风渐凉,姜南风走出阳台,伸了个懒腰,戏谑道,“陆鲸可是脸皮很薄的,被人讲两句就要眼湿湿哦。”
陆鲸笑了一声,背倚玻璃围栏,陪她“做大戏”:“你说吧,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是‘陆鲸’?”
“你说些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来听?”
女孩水润的黑眸里盛满了夏末的颜色,温暖,明亮,温柔。
陆鲸微微眯眼,提了提嘴角,举起右手,含住两根手指,吹了个响亮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