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这个暑假姜南风格外忙碌。
她几乎每天都会去画室报道,顾才难得夸了她几次,说她色彩不错,当然每次依然会附带七八个需要修改的地方,但姜南风现在已经能用平常心去面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
她是没有从小打下来的基础,天赋也一般般,那么就后天努力呗,不是能变天鹅的丑小鸭,那就当能先飞上天的小笨鸟。
连磊然也是每天都在画室从早待到晚,姜南风有一次听到他跟顾才谈着选专业的事,顾老师问他,决定好方向没有。
姜南风是知道的,连磊然想进动画专业,但家里人希望他走国画道路。
其实姜南风觉得这两者并不冲突啊,就像连磊然上次漫展送给她的那张画,就是两种风格融合、并和谐共处的最佳例子。
她鼓励连磊然跟着心走,还振臂高呼,说中国动画的未来就靠你了,惹得少年哈哈大笑。
除了画室,她还要帮社团一起筹备第一届的本地漫展。
高兴夫妇四处奔波,联系了周边城市的两三个小社团,成功拉来一小笔赞助,最后还有一个小型展厅愿意免费提供活动场地。
大家气势高涨,在各大论坛和聊天室乐此不疲地宣传这次活动,并面向本土独立画手征集稿件,完整度高的优秀画稿会在专属展区展示。
姜南风提前给朋友们派了她负责画的传单,希望他们都能来玩。
陆鲸也收到了那张黑白传单,一边嫌弃这传单不知道复印了多少份,都已经泛白了,一边记下了漫展举行的地点和时间。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日,漫展顺利举行。
姜南风的同班同学和画室的朋友都来看她,一拨人刚走,巫时迁和陈熙他们一行人就来了。
她忙着招呼,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社团的人调侃她,说原来这边才是小南的主场,今天她比连磊然还要忙。
那天姜南风跟母亲借了一部傻瓜机,半邀请兼半强迫地要大家站在她挂墙的那副作品前面拍照留念。
说未来等她成名了,大家就能拿这合影给别人吹牛皮。
最后她麻烦连磊然拿相机,帮她和好运楼的小伙伴们一起拍了张合照。
巫时迁和连磊然对上视线,巫时迁笑了笑,连磊然也提了提嘴角。
陈熙是带着妹妹一起来的,看见有漂亮姐姐cos不知火舞,忙叫姜南风帮他拍照,气得黄欢欢对陈芊说,你看你哥,一见到靓女就走不动道了。
下午两点多纪霭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黎彦,姜南风斜睨着那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帅气少年,阴阳怪气地“哼”了好多声,黎彦拿出了“探班礼物”——芒果沙冰,姜南风眼睛一亮,立刻被“糖衣炮弹”打倒。
循例在画作前合完影,姜南风把纪霭拉到一旁咬耳朵说悄悄话,黎彦状似漫无目的地在展厅里瞎逛,但视线总偷偷瞟向常在姜南风身边徘徊的那个少年。
过了一会儿,黎彦走出展厅,走到无人的角落,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对方没接,他再打了几次,那边才有接起的声音,附赠网吧嘈杂的背景声音。
没等陆鲸说话,黎彦先没好气地骂:“你到底来不来啊?说是三点半就要开始收拾东西了。”
陆鲸默了一会儿,声音平平:“我不去了。”
黎彦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觉得陆鲸肯定没心情听,最终黎彦骂了个脏词,警告道:“你就继续扭扭捏捏的吧,回头后悔了别来找哥哥我哭。”
陆鲸确实没心情听,草草应付了黎彦几句,就挂了电话。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从口袋里摸出一串摩托钥匙,丢到旁边郑康民的电脑桌上:“钥匙还你。”
郑康民瞥了眼表,惊诧道:“兄弟,你是开到西伯利亚去买水了吗?整整去了一个小时?!”
陆鲸沉沉地“嗯”了一声,取消了电脑的挂机状态,把已经喝掉大半杯的芒果冰沙放到桌子边角。
“诶,我的份呢?”郑康民这才发现陆鲸没给他带水。
陆鲸顿了顿,接着面不改色地说:“忘买了。”
他戴起耳机,阻隔掉郑康民骂骂咧咧的碎碎念。
他有什么好后悔的?
反正姜南风身边总有那么多朋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他也没什么心情玩游戏,呆坐到三点半,就收拾东西回家。
四点出头就到了家,客厅储存满了一整天的热气,打开的窗户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像极了少年烦躁不安的心。
阿公没在客厅和厨房,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但阿公的房门半掩,陆鲸走过去,见阿公躺在床上睡,风扇左右摇头的声音有点吵。
阿公房间是有空调的,但他不怎么开。
今天实在太热了,陆鲸放轻脚步走进去,把窗户关了,帮阿公开了空调,再关了风扇。
他去冲了个冷水澡,回房间躺床上听歌,张学友唱不到几句,他就已经睡着了。
做的梦光怪陆离,一张张或熟悉或淡忘的脸跳了出来,有些飞逝而过,有些停留下来跟他讲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例如,转校到第三小学时的第一个同桌孔斌。
戴眼镜的小男生好像当时的他站在讲台上,哭着说,陆鲸对不起,是我偷了你的钱包。
梦里的小陆鲸声音冰冷,说我早就知道了,所以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没有找你写同学录。
例如,他最不想遇到的连磊然。
他们在篮球场上一对一,学校广播正播着“有什么不妥,有话就直说《斗牛》@周杰伦”,他还是那个长不高的小矮子,而连磊然却长高得头顶快能触及篮板。
他投出去的三分球自然都直接被连磊然盖帽,大比分输了之后,连磊然还要笑着说,陆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每次放学,你和姜南风一起回家,经过老戏台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很希望跳出个醉酒大汉来骚扰姜南风,这样好让你能英雄救美?
……陆鲸,你心里这么阴暗,姜南风知道吗?
又例如,广州的小学同学,那个送了他张学友CD的女仔。
女孩伤心又气愤,骂他无良心,不是说很快就要回广州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最后是一个没有脸的中年男人,像游戏里的丧尸一样,扑上来喊他的名字。
他大哭着推开无脸男,说滚开,我不认识你。
无脸男说,我是你爸爸。
……
陆鲸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睡竟睡了一个多小时,屋外的天昏昏沉沉,像没有擦干净的铅笔笔迹。
他起身走出卧室,想去洗把脸,把那些记不清、但感觉并不舒服的画面驱散。
客厅依然没开灯,厨房也没有一丝烟火气,陆鲸皱了皱眉,走到阿公房门口。
他推开门,唤了阿公两声:“六点啦阿公,要煮饭啦,我饿了。”
今晚朱莎莉会带姜南风去锯扒,只剩他们两爷孙吃饭。
可回应他的只有楼下叮叮铃铃的单车声。
陆鲸揉着眼睛,突然,整个人僵住。
他慌忙开了灯,吸顶灯颜色苍白,显得床上的老人面色惨白。
脑子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声“阿公”,最后走到床边,跪坐到地上。
陆程逝世,大家安慰陆鲸,说阿公应该是太想念天上的阿嫲了。
这一次的葬礼,好运楼年纪较大的那些孩子都去参加了,他们坚持要见陆爷爷最后一面,也想陪在陆鲸身边。
好运楼各家的大人基本都参加了,除了巫母,因为她意外怀孕了,陆嘉颖让她不用来,说红白相冲,心意到了就行。
就连已经搬离好运楼的部分老住户也专门来送老头子一程,其中包括从深圳回来的姜杰。
和五年前那个夏天相比,陆鲸身高高了一些,肩膀宽了一些,脸庞上的稚气逐渐减退,但他还是哭得像个丢了钱包的孩子。
他把头发理得极短,短得老七叔说不能再短了,陆鲸才罢休。
他哭着跪在玻璃棺材前,哑着声说,阿公你骗人,你还没有做汉堡给我吃,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灵堂内无人不为之动容,其他人无论男女都哭作一团,陆嘉颖的哭倒是很安静,泪水潺潺流。
今天她把头发染黑,所有首饰都摘掉,素面朝天,是很多年前那副乖女孩的模样。
姜南风哭得快晕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称呼陆程为“陆爷爷”,而是直接喊他“阿公”。
长大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是越来越清楚人生的道路上有太多无可奈何的告别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宁愿不要长大。
那晚她不顾父母反对,硬是在灵堂那儿陪着守夜。
夜深的灵堂内只有师傅念经的声音,两个小孩坐在墙边,姜南风问陆鲸:“那时候你说过的……‘只要没有忘记,对方就会一直存在’……这句话你还相信吗?”
陆鲸嗓子全哑了,像坏掉的收音机:“……相信的。”
姜南风憋得眼眶通红,语气坚定:“那你不要怕,我会一直记住阿公的。”
少年的背脊一点一点弯了下去,手肘抵住膝盖,将那些破碎不堪的情绪藏在双掌之后,沉沉地应了声:“谢谢。”
那一晚没有风,闷热得好像树底下的泥土,湿热,软烂,把夏蝉褪下来的一个个空壳,掩埋住。
告别式之后,陆嘉颖没立刻回广州,虽然每晚来203吃饭的时候姜南风总能听到她响不停的电话。
姜南风大概心中有数,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动。
巫时迁、陈熙、黄欢欢、杨樱,甚至黎彦都托纪霭来问她,陆鲸会不会跟着小姨回广州。巫时迁还说,陆姨姨每晚都在你家吃饭,你得积极一点,多探探口风啊。
没等姜南风打探到情况,每个暑假绝不缺席的台风天来了。
八月底,即将开学的前几天,双风眼超级台风“杜鹃”登陆,电视挂红色台风警报,好运楼楼下依然淹水,水高及腰。
停电停水的那一夜,雨落不停,虽然开着的窗有送进来凉风阵阵,但躺在床上的姜南风还是无法入眠。
忽然之间,窗外有“铛铛”的敲击声,很慢,很轻。
是防盗网被敲响,姜南风立马起身,拉开纱窗探出身子。
陆鲸收回尺子,突然想到,第一次姜南风敲响他房间的玻璃窗,用的是长长的晾衣杆。
而如今他只需要伸长手、拿着短尺,就能够得着203房的窗。
他们的距离,比起五年前那个夏天近了许多。
但接下来又要变远了。
“喂,臭妹。”
“……你说啊。”
“等这个台风过了之后,我也要走了。”
一瞬间空气安静下来,仿佛连雨水都停了几秒。
陆鲸深吸一口气,坦诚交代他与陆嘉颖商量好的事情:“小姨不同意我一个人住在这边,现在才高一,转学的影响不会太大,她已经帮我联系好学校了。”
虽然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仍有源源不绝的酸楚从胸口一点一点往上冲。
“你说得就好轻松,但怎么可能会没有影响……”姜南风吸了吸鼻子,“你去了新的学校,要重新适应环境,又要重新交新的朋友……你这个人啊,矫情又任性,还有少爷脾气,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多讨人厌!”
少女当着他的面不停数落他的缺点,从小学六年级开始。
陆鲸安静地听着,眼睛难免再次复上水汽。
呐,你这么讨厌我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忘记我?
陆鲸有许多话想说,可他还是嚼碎了,把它们都咽进肚子里。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弯转了。
骂他无用鬼也好,他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重要的人。
姜南风说了许久,久到她差点以为陆鲸睡着,转过头一看,陆鲸正趴在窗台上,侧着脸看她。
她揉了揉眼角,哑声道:“现在比起以前方便太多了,你有手机,也有QQ,你可以随时随地和我们联系……我们可不像你以前那些小学同学,说要给你电话,结果影子都没一个……”
姜南风发现自己真的记仇,那时候陆鲸总是主动打电话给旧同学,而那些家伙每次都说没几句就结束通话。
这算什么朋友嘛?塑料做的吧……
“喂,姜南风。”陆鲸忽然唤她全名。
“嗯?”
“我后悔了。”陆鲸直起身,忍住左胸口一阵又一阵的疼,再重复了一次,“我后悔了,南风。”
姜南风没察觉里面的细枝末节,直接反问:“你后悔什么啊?”
陆鲸又沉默了。
姜南风也没在意,想了想,替他回答:“你是不是后悔没有跟阿公再好好聊聊天、后悔没跟阿公好好说再见?”
陆鲸喉咙酸涩,苦笑一声:“对,没错。”
到底成长的意义是什么?
他总在向往成长,总希望能早日丢掉那个幼稚的、别扭的、不讨人喜欢的自己。
可这个时候,他又有些羡慕那个在二路车总站、和姜南风一起大哭的那个小鬼。
至少那个家伙敢不管不顾地喊出,“我喜欢吃汉堡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