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有没有正式成为“大姑娘”,姜南风不知道,但她知道,纪霭和杨樱明显都蜕变了。
不知道纪霭的妈妈是不是天天在家里煲鱼汤和猪骨汤,暑假过后开学时,纪霭整个人拔高了不少,皮肤变白,长出肉的脸颊白里透着红,她悄悄跟姜南风咬耳朵,说她换新内衣了。
姜南风陪朱莎莉去买菜时,时不时还听见有客人喊纪霭是“鱼档小西施”。
而杨樱的变化更明显了,姜南风能将言情小说里所有形容女主角外貌的词句套在她身上,自己也总忍不住喊杨樱“靓女”。
少女亭亭玉立,巴掌大的漂亮脸蛋已经褪去稚气,上学年的校服裤子对她而言有些短了,往上吊起一截,露出她匀称骨感的嫩白脚踝,新学期开始她就得重订两条校裤。
新校裤长度足够,裤管和裤腰却太松,杨樱穿着松松垮垮,朱莎莉看到,提议说帮杨樱把裤子改瘦一点。
姜南风再看看自己。
她新学期也买了新校服裤子,大一号的,不过和杨樱的情况相反,她是因为之前的裤腿太窄了,裤腰的橡皮筋也总把小肚子勒得发红发痒。
新裤子宽松不少,但裤子长得都拖地了,只好找朱莎莉帮她裁短一点。
天气渐凉,国庆后的一天,姜南风跟俩小姐妹一起走路回家,嘟着嘴说:“我们仨就像三个虫茧,你们破壳而出,是两只漂亮的小蝴蝶,我呢,本来以为我也是蝴蝶,结果是只灰头土脸的大飞蛾!”
纪霭乐不可支,笑得肩膀猛颤:“你是不是傻!哪有人说自己像飞蛾啊?”
地上正好有一块小石头,姜南风后勾起腿,一脚把它踢飞,咕哝道:“那我确实是嘛……”
杨樱捏她肉肉的脸蛋,笑道:“乱说话,蝴蝶也好,飞蛾也好,不都能飞?你以后要飞得很高很高,比我们都高。”
姜南风被逗乐:“才不能,我太胖!飞不起来!”
回到家附近,姜南风和她们道别分开,她要直走去邮局寄挂号信。
这半年来,连磊然给杂志的投稿有好几张都被挑上并刊登,不仅有样刊,还有稿费。姜南风也投过两次,但都没有下文。
这一次的作品,她是在连磊然的指导下完成了构图和起草,再认真勾线贴网涂黑提白。姜南风本来没什么自信,但连磊然信心满满,说这一次肯定能行。
纪霭和杨樱继续往家方向走,快到好运楼时,杨樱和以往一样,把手腕上的手绳取下来,放进书包的旁袋里。
——手绳也是纪霭送的,她们三人一人一条,不同颜色,挂坠不同,南风是星星,纪霭是月亮,杨樱是朵小花。
长发瀑布般披散在肩头,杨樱一边束起马尾,一边轻声说:“其实我真的好羡慕南风,她就算有坏情绪,也能很快就能排解掉,愤怒和悲伤都不会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整个人暖洋洋的,我好喜欢她这样的性格。”
她三两下就把长发梳得干净利落,杨樱甩了甩辫子,继续说:“我总是很想成为这样的人,却又做不到。”
纪霭静静看着她,半晌,说:“你做你自己就已经很棒了,不需要成为‘南风’这样的人啊。”
“可是……”
杨樱欲言又止,再想开口的时候,身后有人喊她:“杨樱——”
是张雪玲。
杨樱感到幸运,在纪霭耳边轻声说:“还好先把头发扎起来了。”
纪霭有些心酸,却也不好在张老师面前说些什么,跟她打过招呼就离开了。
杨樱跟着张雪玲走进铁门,面上笑容乖巧,母亲问一句她答一句。
张雪玲中午没时间做饭,一般都是直接从学校饭堂打包盒饭带回来,杨樱咀嚼着有些老的芥蓝,听母亲讲这两天学校又逮到了一组高三生“交往过密”,两人胆大包天,趁着放学后无人,竟敢直接在教室里亲嘴巴。
也不是第一次了,杨樱许多次在饭桌上听张雪玲提起学生早恋的事。
杨樱分不清,到底张雪玲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还是单纯无法接受有亲密情侣的存在,才会把那些小情侣骂得那么难听。
她嚼着嘴里的菜渣,有些走神,突然手背被抽打了一下。
张雪玲不满道:“你有没有在听妈妈的话?”
杨樱连揉散疼痛都懒,点了点头,说:“有的,你说的我都知道。‘严禁早恋’、‘早恋没有好结果’。”
张雪玲这才松了眉头:“对,没错。你长得漂亮,肯定很多男同学整天在你身边转来转去,你意志可要坚定,千万别因为一时贪新鲜,就跟男生有来往,知道没有?”
杨樱目中无神,点头说“知道了”。
母亲回房午休,杨樱也回了自己房间,她的门没办法上锁,只能正常关上。
她脱下校服,脱下内衣,把长发放下,赤裸着身子,站在镜子前。
杨樱偶尔会想,那个把她抛弃在公厕里的女人,和她能有多少分相似?
会不会未来某一天她在街上走着走着,偶然遇到一张和自己相似的面孔?
镜子里的少女身材高挑,虽不丰满但曲线足够玲珑,舞蹈老师常常夸赞她脖子到肩膀的线条很漂亮。
杨樱喜欢舞室那面大镜子,里面的她是神采飞扬的,是自由的,而不像现在被困在这块小镜子里的她,黯淡无光。宛如商场货架上那一个个装在玩具盒里的换装公仔,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要被“主人”掌控。
杨樱觉得没多久之前,姜南风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她哪里是蝴蝶啊?
她根本就是那只还没有能力破开虫茧的毛毛虫。
所以,当舞蹈教室里的女孩们讨论着要不要去旱冰场玩一玩时,杨樱主动问,她能不能也一起去。
大家都有些意外,她们和杨樱也相处了好些年,知道杨樱从小就是乖乖女,没想到她对这种地方会感兴趣。
那是千禧年最后一天,正好张雪玲学校里有事,杨樱需要自己去舞蹈教室,也要自己回家。
她提前跟张雪玲谎报了要为蛇年春晚排练到傍晚,一小时后,一群女孩儿脱去舞鞋、解下盘发、穿上自认为最时髦的衣裳,兴奋地冲向舞室附近新开的那家旱冰场。
门口的「未成年人不得入内」挂牌形同虚设,还没进去就已经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啤酒和烟味混杂在一起,惹得杨樱打起退堂鼓。
这家名叫“乐飞”的旱冰场原来不单纯只能溜冰,偌大的场地分出一大块儿迪斯科区,旁边的高台上还有一张张酒桌。音响轰炸得杨樱脑瓜子嗡嗡作响,顶上的银色灯球和霓虹灯频闪,不停变换着颜色,将少女们有些惊慌却依然亢奋的眼眸染成流光溢彩的玻璃珠子。
等耳朵渐渐习惯了场内的音乐,心脏便开始随着节奏一下一下蹦跳起来,奇异又吊诡的感觉流淌至四肢百骸,杨樱想退缩的想法坚持不到十秒,就让高涨的叛逆击退,随着舞室同伴们一块儿跑去借旱冰鞋。
同伴里有人已经能滑得很熟练,杨樱没滑过,但扶着栏杆慢慢走了两圈,就已经开始能松开手滑了,平衡感极佳的女孩们成了旱冰场里的美人鱼,发尾高高飘起,溢出畅快淋漓的笑声。
清秀漂亮的女孩总是引人注目,没一会儿就有男子滑过来搭讪,几人都没搭理对方,飞快滑走,再交头接耳道“长这么丑都还敢来泡妞”。
到底是新手,杨樱不小心轻撞到一个染着金发、脸化浓妆的女生,她及时扶住对方,连连说“对不起”。
金发女生瞪了她一眼,嘴里念了句什么才离开,但现场音乐太大声,杨樱听不清。
她有些莫名的紧张,觉得会有麻烦,就赶紧跟同伴们说她得先走了,免得晚了被母亲发现。
预感成真。
走出大门口时,杨樱又遇到刚才撞到的那个金发女生,对方身后站着两男一女,每人嘴里都衔着香烟,表情一个比一个桀骜不驯。
其中一个年轻男生身材高大,外貌格外显眼,微眯的狭长双眸似刀似箭,状似漫不经心,杨樱却被他盯得心跳骤快。
来到明处,杨樱这才看清这女生的面孔,对方五官虽让浓妆掩盖,但还是能看出她年龄很小,杨樱估计对方最多大她两三岁,甚至很有可能跟她一样大。
金发女生仰着下巴睨着杨樱,对那高个子男生说:“武哥,刚刚就是这女的故意撞我。”
杨樱瞪大了眼,急声辩解:“没有,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是真的不小心,而且我刚才有跟你道——”
她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狠狠推了一下!她没站稳,直接往后踉跄了两步,脚也崴了一下,疼得她皱起眉头。
金发女生气势汹汹:“你刚刚就是这样用力撞过来的!说不是故意的,骗三岁小孩哦?”
她再对江武嗔了一声:“哥!你怎么不帮我出头?”
江武吐了口烟,无奈道:“好好好……”
男生慢慢走到杨樱,杨樱也慢慢擡起头。
她已经一米六五了,可在这男生面前,她还需要高高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对方还没开口,杨樱先抢了话,声音有些发颤但音量不小:“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跟你妹妹道过歉了!”
她并不是不害怕,只是愤怒和委屈更强烈,汹涌的情绪让她没空去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女生故意针对:在班里被其他女生有意无意地孤立,在厕所被高年级的女生堵着警告她不许靠近某某男生,最离谱的是小时候在少年宫上课前,从舞鞋里倒出了两颗图钉……
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是女生,却要这样针对同样身为女生的自己!
江武挑起眉毛,煞有兴致地打量起面前脸色苍白、唇色却极红的女孩。
他低声问:“哦?你跟她道过歉了?”
杨樱能从男生眼里看出危险性,却还是冲着他喊:“对,我还问她有没有受伤!”
“哦——”江武回头,问金发女生,“她都跟你说对不起了?那你还气什么?”
金发女生支支吾吾:“我、我不信她是真心实意的!”
江武低声骂了句“神经妹”,叫另外一男一女把无理取闹的女生先带走,女生不情愿,大喊大叫,江武一个眼刀甩过去,女生就安静了。
江武吸了口烟,再吐出,说:“她这人就是爱‘小事化大’,‘大事化更大’。不好意思啦,刚才吓着你了。”
杨樱故作冷静镇定:“我没有被吓到。”
说完她想从男生身边离开,脚踝有些刺疼,但她还是要挺直腰背,不想露了怯。
男生不但没拦住她,反而还往旁侧了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
杨樱没忍住,又擡眸看他一眼。
烟雾将男生硬朗的面孔模糊化,但掩不住他锋利尖锐的眼神。
杨樱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奇怪,心脏蹦得极快,连膝盖都有点儿无力。
她再走出几步,突然听到男生喊住她:“喂。”
回过头,只见对方冲她笑了笑,说:“乖乖女,这种地方不适合你。”
常年压抑的反叛在这时候完全冒出头,杨樱瞪他一眼,说:“合不合适,用不着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