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现场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陆鲸才记起要鼓掌。
下一个登台的是杨樱,和之前截然不同,现场瞬间掌声雷鸣,陆鲸身后的男生们窸窸窣窣,说着陆鲸听不懂的话,但陆鲸明显觉得他们兴奋了不少。
姜南风和他提起过,她比赛用的稿子是杨樱帮忙修改过的,杨樱还会在课间一遍遍地帮她过稿子,看哪里的发音不标准,哪里的情绪能处理得更好一些。
姜南风说,杨樱也会把稿子念给她听,问她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和调整,但姜南风觉得杨樱的表现已经很完美了。
确实,比起前面的参赛者,杨樱明显从容许多,声音似春风又似鸟啼,动作自然流畅,语气生动传神,让人慢慢的就静下了心,安静听她讲述故事。
当然,等到后来三班班长上场,班里的同学更是拼命鼓起掌来,作为最后一位登场选手,纪霭的表现很稳定,温柔明亮的声音,给比赛画上完美句号。
奖项排名要等到国庆后才宣布,学生们熙熙攘攘地回教室,第二节课已经过了一半,老师索性安排了些习题在黑板上让他们自习。
三班运气极佳,两节课没上,第三节课还是电脑课。
电脑教室在他们这一层的最左边,和其他教室不同,靠走廊的窗户装了防盗网,教室门也是防盗门,平日总是上锁,窗帘拉得严实,好像里面的电脑是吸血鬼,见光会爆炸。
陆鲸之前已经上了两个学期的电脑课,但来到这边,他还得重头开始。
第一节课时老师不但不让他们开机,还让他们回家画一张纸键盘,平时在纸上练打字。之后,先开机还是先开显示屏、先关机还是先关显示屏,光光这件事又花了一节课,到了上个礼拜,才终于摸上键盘和鼠标。
但让陆鲸最烦的,其实是电脑教室里那股脚臭味——他以前的学校,虽然进电脑教室也需要脱鞋,但门口备有拖鞋,教室里有阿姨会仔细打扫,没有异味。
陆鲸屏住鼻息,只用嘴巴呼吸,听老师叫谁谁谁不要乱抠鼠标里的球,或叫谁谁谁不要乱按电脑里的图标……
他在慢慢适应这个新的学校,他也在努力适应着这个新的城市,还有新的气候、新的语言、新的家人、新的同学、新的朋友……
他最近已经没那么焦虑了,不会总想着罗雄他们为什么不经常给他打电话,不会因为听不懂陌生的语言而烦躁不安。
好运楼里的男生总会邀他去打游戏机,晚上的内街足球赛他偶尔会参与,他能听懂部分简单的方言单词,而且阿公还开始学讲普通话,他们爷孙之间,有时候无需通过姜南风的翻译也能交流。
刚到这个城市时的那股强烈的孤单感,像那些呱噪的蝉鸣声,随着夏天的结束,渐渐消失了。
妈妈,我有加油同努力,你在天上有无睇到?
下课钟声响,陆鲸回教室取书包。
姜南风已经跑到三班门口了,满脸喜悦,声音欢快地朝着他嚷嚷:“喂喂喂,你快点!晚了水粿要卖完的!”
陆鲸偏偏动作和语气都要慢条斯理:“卖完就没办法咯,代表你和它没缘分。”
姜南风睁圆了眼睛:“不可能,我今天一定要吃到水粿!”
之前见姜南风忘稿忘得无精打采,陆鲸用糖衣炮弹“轰炸”她,说只要姜南风在比赛时能不忘词,国庆他就请她和纪霭坐二路车去吃麦当劳。
但姜南风不要麦当劳,只要他请吃水粿就行,一盘只要一块钱。
学校往市场方向的路上,每天下午放学都会有一对老夫妻推着车来卖小吃,木头车上架一个又黑又大的平底锅,阿伯负责煎韭菜粿,阿姆负责装盘,也负责戳水粿。
油星滋啦滋啦响,一颗颗韭菜粿煎得外脆里嫩,四溢的香气惹得路人肚子打鼓,但姜南风不喜欢吃韭菜粿——也不是不喜欢,她是怕了,因为三年级的暑假,她一口气吃了快十个韭菜粿,结果上吐下泻,一直到大半夜,父母见她状态不对,赶紧送她去医院。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输液。
后来再见到韭菜粿,姜南风闻到味儿都有些反胃。
还是水粿安全一点。
一个个粿仔白白嫩嫩,中间凹陷,好似缩小版的小饭碗,在大蒸锅里炊得暖呼呼,阿姆手持长长竹签,麻利地戳起白粿丢进另一只手的铁盘里。
很快铺满一盘,阿姆从旁边的铁茶缸里舀起咸香菜脯,将“小碗”填满,蒸锅旁边还有一小鼎,里面一直温着麦芽糖浆,最后阿姆舀起一铁勺甜酱,淋在“小碗”上。
阿姆头发银白,但动作飞快,没一会儿就已经弄好三盘水粿,又接过丈夫递来的韭菜粿淋上辣椒酱,递给另一个客人。
水粿一口一个,咸甜结合,又软又香,看着好简单的一道小吃,却让一帮小孩从小吃到大。
姜南风吃得快,一下子已经干下半盘,而陆鲸还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
她声音囫囵:“你在找什么?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鲸眉头紧锁,焦急道:“找钱包啊!”
他平时习惯把钱包放书包最外侧的袋子里,那袋子没穿没烂,拉链也是拉起来的,丁点大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干脆把书包摔到地上,蹲下身重新检查了一遍,连暗袋都没有放过,但还是没找到钱包。
姜南风也蹲下来,替他回忆:“下午上学的时候,你不是还在校门口买了支三菱笔吗?”
“对啊!之后我就把钱包、把钱包……”陆鲸急得脑门冒汗,他记不清自己有没有把钱包收回书包里了。
纪霭沉着安慰道:“别着急,你先吃完,我们再去那家文具店问问老板有没有捡到钱包。”
可陆鲸哪有心情吃东西,连书包都没拿就往文具店跑,姜南风赶紧把剩下几个水粿都戳进嘴巴里,从口袋摸出五块钱塞给纪霭,嗯嗯唔唔地示意纪霭帮忙付钱,她先去追陆鲸。
姜南风跑到陆鲸买笔的文具店门口,陆鲸已经在比手画脚地跟老板形容他的钱包有多大,是什么颜色的,他说,里面除了钱,还有一张他和妈妈的合照。
“那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我和妈妈在香港的太平山顶拍的,老板你有无见到我个银包?!”
普通话夹杂着粤语,混乱得和男孩的心情一样。
老板摇头,说下午没捡到遗漏的钱包。
陆鲸一急起来话就不过大脑:“会不会是你拿了钱包,然后、然后收起来了啊?!”
这话老板就不爱听了,音量也跟着大起来:“你这小孩什么意思?我在这里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平日对你们这些学生一直很照顾的!会不会是你自己粗心大意,钱包忘在学校里了啊?”
陆鲸蓦地睁大眼,立刻转身跑出文具店。姜南风刚把一嘴的水粿咽下,手背胡乱抹了下嘴角糖浆,替陆鲸向老板道歉:“莫意思啊阿叔,他太急了才那样子说,不是有心的!”
陆鲸一口气跑上六楼,气喘吁吁冲进班里,跑到自己的座位,手在铁皮抽屉里摸了好几圈,又弯下腰去看。
希望再次落空。
教室里还有值日的同学在,陆鲸问他们扫地的时候有没有捡到他的钱包,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说没见到。
姜南风和纪霭这时赶到教室门口。
姜南风手里提着陆鲸的书包,嗓子眼都发涩了,问:“怎么样?教室里有找到吗?”
陆鲸不耐烦地挠着头发,说:“没有,教室也没有。”
纪霭帮陆鲸向值日的同学再确认了一次,得到的答复也是没捡到陆鲸的钱包。
“可能是在下楼梯的时候丢了……”陆鲸想原路返回,一路找过去。
纪霭拦住他:“你先冷静下来,这样胡乱找是没有用的。”
陆鲸皱眉,直接拨开她的手,用粤语大喊道:“我冷静不到!个银包系我阿妈……”
话语猛地噎住。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的事。
“……同你哋讲都嘥气粤语:浪费精力。”
陆鲸咕哝一句,想走,却被姜南风一把扯住手臂。
姜南风的神情是罕见的严肃,一双黑眸里找不到一丝笑意:“你又发什么大少爷脾气?你钱包不见了,我们也很着急的。但你像只盲头乌蝇撞来撞去,又有什么用?”
纪霭走过去拍拍姜南风的肩膀,再问陆鲸:“你好好再想一下,最后一次看到钱包是什么时候?从文具店之后就没有见到了,是吗?”
陆鲸胸口起伏得厉害,但停在原地没有再胡冲乱撞。
他仔细回想,买完笔之后,他将笔和钱包一起塞进书包外侧袋里……而朗诵比赛结束后回教室,做练习他用的也是这支新买的三菱笔……对了!对了!在取笔的时候,他有摸到钱包!
“在第三节电脑课之前,钱包还在!”他惊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