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早睡,家里静悄悄的,陆鲸和平日一样,九点不到就上了床。
不知为什么,今天房间的空调好像很凉,他扯着被子把自己包成一团,可还是觉得好冷,索性起身把空调关了。
正准备再次睡下,发现床边的拖鞋鞋头对着自己,陆鲸猛抽一口凉气,赶紧把拖鞋换了个方向,将鞋头对向墙壁。
他躺回去,闭上眼尝试入睡,又觉得后背还是凉津津的。
总觉得、总觉得……房间里好像还有别人!
陆鲸猛地再次坐起身,把窗帘拉开了一些,让屋外昏黄的光跑一些进屋来陪着他。
他又气又急,都怪姜南风!都怪她说什么“鬼节”!简直就是封建!迷信!
可明明知道姜南风是故意吓他,他如今还是疑神疑鬼。
他更讨厌“无胆鬼”的自己。
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只要他夜晚不敢一人睡觉,就会跑去敲妈妈的门,可现在,如果他去敲阿公的门……
陆鲸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
不说他和阿公的关系还没相好到能睡一张床,要是阿公知道他被姜南风的一两句话就吓到不敢自己睡,阿公又要说他不像男孩了。
他伸手取来CD机,塞上耳机,按下播放。
里面装的还是姜南风那讨厌鬼送他的那张CD,“流传在月夜那故事,当中的主角极漂亮……”
歌声悦耳,如恬静皎洁的月光,渐渐将他慌乱的情绪抚平,听着听着,陆鲸的眼皮便耷拉下来。
而隔壁屋的姜南风不知道自己被冠上了“讨厌鬼”的称号。
她今晚没守在电视机前等TVB的深夜动画,早早便洗漱好,进屋熄灯,脱鞋上床,迫不及待地塞上耳机,把滋啦滋啦响的收音机,手动调至熟悉的FM102.5频道,一气呵成。
自从拿了姜杰的CD机后她就很少用这台磁带机了,周六除外,因为这一晚的九点半到十一点半,有她很喜欢的深夜电台节目《涛声依旧》。
她耐心调整,在节目开始之前,终于把频道调至完全没有杂音的状态。
温柔低沉的声音准时通过大气电波传到耳朵内,姜南风的心跳开始加快。
她前些天寄出去的那封信是寄到广播电台的,而《涛声依旧》的主持人杨海会从这周的读者来信中,挑选出一部分信件并在节目中读出来。
姜南风希望杨海能挑中她的信——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她还画了张想象中的杨海形象的漫画,随信一并寄了过去。
节目刚开始,杨海就表示这一周的来信非常多,每一封信他都有仔细看过,只不过因为节目的时长关系,他无法将每一封信都读出来,希望没被挑中的听众朋友不要介意。
听众的来信内容各有不同,有人表达对节目和主持人的喜爱,有人诉说近期在生活中遇上的好事,有人倾吐自己的烦恼,有人为即将生日的朋友点歌,更有人借着深夜里的电波,将平日不敢提起的心意泄露给“那个人”听。
节目进行到一半,姜南风终于听到杨海念出了她的名字:“接下来要念的信,是来自一位名叫小南的听众朋友。哈喽,小南,你在收音机前听着吗?”
本来昏昏欲睡的姜南风鲤鱼打挺跳起来,对着随身听猛点头,有的有的,我在呢!
“在念信之前,先谢谢小南你送给我的漫画,哈哈,虽然跟我的样子不太一样,但画得很好。”
姜南风欢喜得在床上滚了半圈,一双腿儿在半空来回踢,她想,被杨海抽中信件的开心程度,应该不亚于拿到朗诵比赛第一名吧?
“小南说,她有一位很要好的本地笔友,两人认识已经有一年多了,但这段时间她没再收到对方的来信。她不知道是因为信件寄丢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那位笔友平时也有听《涛声依旧》,所以小南希望能借着节目,跟对方说几句话。”
背景音乐的音量被调低,杨海的声音在这样一个夜里很安静,“‘嘿,莲,你现在在收音机旁边吗?我是小南……’”
“……在,我在。”
连磊然身不由己地对着空气应了一声。
他原本快要睡着,一听见电台主持人念出“小南”这个名字,整个人弹坐起来,像被兜头淋了一大桶冰水,脑袋完全清醒了。
这大半个月来,他确实没收到小南的来信,而且不止小南的,就连其他笔友的信件,他都没有收到。
其他笔友的信连磊然向来回得较慢,有的时候一来一回得两三个礼拜,所以他没有去仔细计算过时间,可小南的不一样,他们之间书信来往的频率很高。
他住的这个小区是新建的,没有设老式门房,信件报纸都是直接投递到家门口的信箱,平时由母亲负责取报纸杂志和信件。
连磊然昨天还问过母亲有没有看到他的信,母亲说没有。
他之前想过,会不会是小南暑假出去旅游了,或者忙着开学的事,现在再细想,估计前段时间的来信都被他母亲偷偷收起来了。
父母的房间在楼上,应该这个钟点还没睡……连磊然压住了想冲上去质问母亲的冲动,沉住气,认真听完主持人读完小南的信。
小南还给他点了首歌,是一首他们都喜欢的日文歌,但主持人没有这张CD,便换成一首很适合这个月夜的粤语歌,希望所有在收音机前的朋友们都会喜欢。
“流传在月夜那故事,当中的主角极漂亮……”
连磊然闭上眼,安静听完整首曲子。
他没再继续睡,起身走到书桌边,翻开数学课本,里面夹着一个写了地址、但还没有封口的信封,是他前几天给小南重新写的信,还有几张他最近画得比较满意的漫画。
纸张还散着淡淡墨水味道——连磊然给小南寄的多数是原稿,给其他笔友寄的则是复印稿。
连磊然取了一张新的信纸,准备重新写信,他好像有好多的话要讲,信纸很快被一个个字填满,这一次他在信件最后留下一个新的地址,是他的中学地址——开学至今他观察了一个礼拜,学校门房能代收信件,他让小南以后把信寄到学校,不要往家里头寄了。
电台节目到了尾声,连磊然也正正好把信封封好口。
这次藏到素描本里,打算明天去画室前先把信拿去寄了。
重新躺下的时候,连磊然心里想,得赶紧买台call机才行。
陆鲸看得出姜南风这段时间的心情非常好。
非常、非常、好。
没办法,这肥妹仔把喜怒哀乐愁统统都挂在脸上,一点都没收着藏着,他想装作不知道都没办法。
现在就是这样,她脚步雀跃,嘴里哼着歌,纪霭已经叫她看路看路,别总蹦蹦跳跳,结果姜南风还是被凸起的石板绊到,差点摔个脸着地,还好纪霭眼明手快地拉住她。
姜南风收到那个本地笔友的来信了,陆鲸回想了一下,大概是两个礼拜前吧,一天放学后回到好运楼,还没等姜南风问,“挡呗”已经跑出门房,嘴里嚷着“有信有信”。
陆鲸那一天算是见识到,女生的“变脸”速度能有多快。
明明上一秒还哭丧着一张脸说不想背朗诵稿、不想上台比赛的女孩,一拿到信,整个人比过年收了利是还要开心,大跳又大叫,连六楼的巫时迁都探头出来,大喊一声姜南风你的声音真的好大。
声音很大的姜南风最近早晚都在背比赛的稿子,上学放学的路上背,吃饭前吃饭后背。球不踢了,背稿,热闹不凑了,背稿。
问题是,那篇小作文陆鲸都听得快能背下来了,姜南风却还总忘稿。
九月底的天渐渐凉了下来,陆鲸晚上没开空调了,窗户留了条缝通风,这样也总能听到姜南风在隔壁屋朗诵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抒情。
忘稿的时候姜南风就会哼哧哼哧地骂自己,姜南风你是不是大白仁。
——果然,一门方言里学最快的,除了“你吃了吗”,就是笨蛋啊傻瓜啊这类词语,陆鲸在学校里听人讲得多,也就理解“白仁”等于“憨居”。
越临近月底,姜南风越紧张,本来念得挺好的稿子,忽然之间又开始吃起螺丝。
她还问纪霭,能不能把容易忘记的那几句抄在手心上,一旦在台上脑子一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她就像《相约九八》里的那英那样,向台下的“观众”们挥手。
顺势能看一眼手心的作弊小抄。
九月底的朗诵比赛是在周一下午举行的,学生们还挺开心,因为全校师生要一起看比赛,停了一节课。
每个班级按平时课间操那样排队,直接坐在操场上,陆鲸因为身高,之前已经被班主任叫去排在男生队伍前,坐下后,正好对着升旗台。
参加比赛的是四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从四年级开始,一个接一个走上升旗台处朗诵文稿,有人表现正常,有人发挥失利,或抑扬顿挫,或磕磕碰碰的,比那条石板街更加凹凸不平。
轮到六年级的选手,一班先上,陆鲸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子。
很快就见到姜南风上台,她走路走得几乎同手同脚,陆鲸也是不懂,这家伙平日胆生毛粤语,形容胆子很大,为何这时候会紧张成这样子。
参赛的同学都把红领巾系得格外认真,姜南风也是,校服熨得不带一丝皱痕,红领巾跟新买的似的,而且她今天还戴上了臂章,一条杠的。
陆鲸才知道,姜南风还是个小队长。
“老师们好,同学们好,我、我是六年一班的姜南风,我朗诵的题目是……”
姜南风还是紧张,有时候会稍微有些结巴,陆鲸听她练了小半个月,知道她发挥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确实不是她的最佳状态。
不过女孩的声音铿锵有力,发音标准清晰,在没有话筒的情况下,也能清楚地飘荡在操场上方。
讲到动情的句子时,陆鲸发现,姜南风的声音有一丝沙哑,就像起了毛边的课本。
那些专门设计好的动作,姜南风都没有做出来,不过这次她没有忘稿,完整地把想说的话都表达给大家听。
陆鲸坐得较前,清楚看见,姜南风低头鞠躬的时候有颗很小很小的水珠子,从她身前,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