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台这一晚,没有小女孩们上演美少女战士大战猫咪怪的戏码了。
戏台前的空地上摆满红色长条凳,早已没空的位置,而长凳后方也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人,最外围的人还在埋怨身边人走得慢,瞧,连站的位置都快没了。
舞台是下午刚搭建起来的,灯光明亮,大红幔布两边拉开,弦胡扬琴声奏响,潮州锣鼓咚锵。
演员们衣装华丽鲜艳,妆容重墨浓彩,歌声或婉转或铿锵,老观众们熟知什么时候该拍手叫好,一声声喝彩将现场气氛烘托得热闹。
陆鲸哪曾见过这阵势,感觉在广州新年行花街的时候,都没有这会儿人多。
他长得不够高,被人群挡在外围,正不知要往哪里走的时候,就被姜南风拉住了手腕。
“人太多了!你别松手,跟我走!”姜南风大声说。
还没回过神,陆鲸已经被姜南风带领着挤进人潮中。
一瞬间,两人仿佛被海水吞没,光被人群挡住,只剩能刺破云霄的歌声和掌声朝他们汹涌袭来。
陆鲸有些慌。
倒不是因为人太多,而是因为他和姜南风离得太近,好几次鼻尖直接擦过她的后脑勺,台上的锣鼓声这时又一次急促响起,咚咚咚,锵锵锵,每一声都直接打在他的胸口内,让心脏蹦跳得更快。
他好热,比刚才在陈熙家看电影的时候还要热,脊椎到后脑勺一阵阵发麻,好似触电一样。
突然就能见到光了,陆鲸的眼睛一时不适应。
微微眯起,在刺眼的明亮中他只能看见,姜南风起起落落的发丝,像乌鸦羽毛在他眼角划过。
走出人群,圈在他手腕上的那只小手松开了。
陆鲸屈了屈指节,发现手心已是潮湿一片。
好运楼的老头老太太霸了一片不错的位置,坐在一二三排正对舞台的位置,第一排前方还有一小片空地,小孩们有的搬来板凳,有的席地而坐,有人眼尖,说“南风来啦”。
见到陆鲸也来了,陆程有些诧异,赶紧喊两个小孩过来坐,又叫旁边的陈伯到后排去跟别人挤一挤。
“陈伯你坐,我跟欢欢她们坐前面就好。”
姜南风一屁股坐到地上,没想陆鲸也坐到她身边。
她问:“你不是拿了钥匙就要回家吗?”
陆鲸声音闷闷:“……人太多了,等阵再走吧。”
“等阵”是粤语,意思是“等一会儿”,但陆鲸把粤语词语用普通话说出来,听着有点不伦不类,但又挺好玩。
“‘等阵’是什么鬼?”姜南风调侃道,“你才来了两个月,怎么两种语言就混在一起讲了?”
陆鲸挠挠发痒的后颈,不说话了。
黄欢欢刚跟阿嫲拿的零花钱已经用光了,她买了一根绿舌头和几包咪咪。
绿舌头她自己吃完了,咪咪按阿嫲的意思,每个小伙伴各分一包,但陆鲸的出现让她买的数量不够分。
她把咪咪给了姜南风,小声说:“只剩一包了,我不知道他要来。”
“哦,那我跟他分着吃就好,多谢多谢!”
拆了口的小零食递到陆鲸面前,陆鲸看一眼,两根手指探进去,夹了一小根,道了声“谢谢”。
陆鲸听不懂潮剧,纯粹看个热闹,姜南风没比他好多少,她来也是为了凑老热,她凑在陆鲸耳边说,台上甩起长长白袖的阿姨好漂亮。
陆程一直看着两个小孩,嘴角不经意地往上扬。
手里纸扇轻轻摇,给两个小孩赶走恼人的蚊子,也送去一阵阵清凉的微风。
张雪玲回到好运楼楼下还不到八点,在阵阵锣鼓声中她仍能分辨出女儿的钢琴声。
望一眼嘈杂的街口方向,她不耐烦地念一句:“今晚不知又要唱到几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张雪玲开门进屋。听到声响,杨樱从书房走出来:“妈妈你回来了。”
“嗯,楼下太吵了,你关窗了吗?”
“有的。”
“那开空调了没有?别闷坏了。”
“也有的。”
换好鞋,张雪丽拎起水果篮往厨房走,说:“学生家长非要我拿着果篮,你继续练,我削个梨给你吃。”
杨樱忙道:“不用了,我还好饱,吃不下了。”
“吃半个吧,慢慢吃。”张雪玲坚持道,“你这两天有点浮火上火,吃梨好。”
张雪玲走进厨房,一眼就发现垃圾桶里多了样东西,她皱了皱眉,弯腰拾起。
那是个白色纸盘,除了边角有一抹擦不去的桃红色,其它地方都擦拭得干净,张雪玲拿近鼻前嗅了嗅,心中了然。
她拿着纸盘又去书房,直接问:“杨樱,为什么厨房垃圾桶里有一个纸盘?”
琴声戛然而止,杨樱提了提有些僵的嘴角,说:“刚才南风送了蛋糕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张雪玲声音沉了沉:“二楼姜家的女儿?”
杨樱点头,立刻补上一句:“还有三班班长纪霭也来了。”
“哦,就是去年香港回归的朗诵比赛里,拿了全校第一的那个女生是吧?”
眼见母亲的眉心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杨樱在心里松了口气:“对的对的,就是她。”
张雪玲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说:“这女生是好女孩,你可以向她的优点学习,但在学校之外就不要跟她走太近了。”
杨樱怔愣:“为、为什么?”
“她跟姜南风太相好了,我好几次经过书铺,就见到她俩在那挑什么漫画和小说,那些书都乱七八糟,小小年纪就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以后还能得了?”
张雪玲鼻哼一声,继续说:“而且姜南风整天跟那群男孩玩做一堆,关系太复杂,你等着看吧,她一定会早恋的。”
杨樱觉得这时候的自己一定很像一条沉在鱼缸里的金鱼,嘴巴开开合合,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从脚趾头到每根发丝,都无声叫嚣着,“快!反驳你的妈妈啊!”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组织出成型的话语,怨言如一盘散沙,让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张雪玲觉得房间有些冷,便走到窗边,把空调风力旋到最小档:“总之,你要相信妈妈说的,妈妈这是……”
“我知道的。”杨樱直接打断母亲的话。
发丝在她脸颊边微荡,掩住女孩低落的神情,她说:“你是为我好。”
“嗯,你知道就行。”
张雪玲摸了把女儿绸缎般的发尾,满意地笑了笑,“继续弹吧,我去削梨。”
等母亲离开房间,杨樱立即起身,把空调风力重新直接旋到最大。
潮剧散场时已经有些晚了,姜南风是从黄欢欢开始打哈欠判断出来的。
跟着人群往回走,老陆和陈伯还在兴奋地讨论着今晚哪一段唱得最精彩绝伦,姜南风不明白,老人们为什么能从咿咿呀呀的歌声中听出来那么多故事,而她连要如何分辨那些角色都不懂。
她问出口,惹得陆程哈哈大笑。他解释说:“其实和你们现在喜欢的流行乐一样哩,潮剧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流行乐。你们会喜欢哪个歌手,能听得懂音乐的歌词,会跟着音乐咿咿呀呀,我们也是一样的呀。”
陈伯把擦汗的白毛巾挂回脖子上,扼腕兴嗟:“你们这一代的小孩都已经不了解这些传统文化了,以后等到你们的孩子那一代,就更加不懂了!”
姜南风耸耸肩,没把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
陆鲸走在姜南风身边,小声问:“你们在讲什么?”
姜南风把刚才的对话翻译给他听。
“你在广州有听过潮剧吗?”想了想,她改了个词,“哦不对,广州讲粤语的,那应该是唱粤剧。”
陆鲸轻轻摇头,当然没有。
在街口有几个大铁皮垃圾桶,垃圾车晚上七点刚来过,这时候桶里还是空的,大家把手上的瓜皮茶渣等垃圾陆续丢进去。
陈伯哼着小曲打开门房的大门,姜南风回头跟陆家爷孙道别:“陆爷爷你们先上去,我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陈伯疑惑道:“你早上不是来找过了?现在又找?”
“邮差阿伯下午来过呀。”
“对,但他只拿了晚报过来,无信啊。”
姜南风嘴唇噘得老高:“我看看嘛。”
“行行行,都在那里,你看吧。”
姜南风找得比早上还要认真,可信件就剩那么几封,没有收件人是她名字的来信。
她想着会不会是掉到桌子背后了,便蹲到地上找,但还是没有。
陈伯说:“你的信我都有特地放好,不会乱丢的。”
姜南风站起身,叹了口气:“知啦,谢谢陈伯,我上去了。”
她有将近半个月没收到「莲」的来信了。
最后一封给对方写的信里,她提起了自己七夕过生日的事,多少有点私心,她期盼着「莲」或许会给她画张画,例如捧着蛋糕的月野兔之类的,作为她的生日贺礼。
可她盼了好多天,都没能盼到来信。
她甚至又写了一封,问是「莲」没收到她的信、还是她没收到「莲」的信,只不过这封信还没寄出去。
回到家,朱莎莉见她满头大汗,嫌弃地叫她赶快去洗澡。
因为「莲」的事,姜南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留意到,这时母亲眼角泛着淡淡的红。
就像今晚在雪白奶油上留下的那抹樱桃糖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