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风总算知道,陆鲸不是金鱼的金,是鲸鱼的鲸。
“南风你知道鲸鱼的吧?就是很大很大、会在海面上喷水的那种鱼,我们这边没有的!”
陆程明显心情大好,不仅红光满面,嗓门大,就连摔打鱼糜的力度也比平时大。经过反复猛力摔打,鱼肉出胶,软弹晶莹如果冻。
姜南风没跟陆爷爷讲,其实鲸鱼不是鱼,它们是哺乳动物。
她点点头,非常捧场:“嗯,我知道!”
姜南风很喜欢呆在厨房看陆爷爷做饭,因为陆爷爷会好多好多她没见过的做饭手法,就像现在。
黏稠膏状的鱼糜放在砧板上,切出适量,顺势倾斜菜刀,用刀面碾平鱼糜,下一秒陆爷爷把菜刀拿反。用刀刃轻推,鱼糜就成了有波浪皱褶的鱼册皮,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香菇红椒芹菜,黑的红的绿的通通切成细丝,再加上陆爷爷特制的猪肉糜,一起裹进鱼册皮里,收好口子,就成了鱼册。
这种鱼糜制品,姜妈妈也会从菜市场买回来,和秋瓜一起煮汤,但菜市场买回来的鱼册个头很小,里面没包多少肉,不像陆爷爷做的,颗颗饱满,色泽鲜艳。
见女孩儿看得双眼发光,陆程忍不住笑出声,递一块鱼册皮给她,问:“南风要不要包一个试试看?”
姜南风眼睛睁得更大,“可以吗?”
“可以啊,不难的,爷爷教你。”
屋里信号不稳定,陆嘉颖要走到阳台才能打得了电话。
“……香港回来那批童装,你叫师傅抓紧点,下个礼拜我回去了要见到打版……无办法啊大佬,好难得回来一次,怎么也要在家里住几天……好啦好啦,我尽快!拜!”
“啪”一声阖上翻盖,再收回天线,才打了十来分钟,手机电池烫得像砖块。
新买的手机方便是够方便,但话费也够呛。上个月她去了趟福建,一出省,打电话得算上漫游费,一个月下来,话费竟要上千!缴钱缴得她心肝疼。
陆嘉颖这几年是赚了不少,可想起哗啦啦如流水的话费依然会不舍。
她从裤袋摸了烟盒,燃了一根,抽完后,把烟头丢进旁边装了水的八宝粥罐里。
罐子被烟油熏得发黑,里面沉着不少烟头,旁边还有陆程的红塔山,瘪了一半。
陆嘉颖把烟罐子拿去厕所倒干净,发现玻璃架上放了个鹅黄色的塑料漱口杯。
和陆鲸房间的空调、书桌一样,都是新购置的物件。
她看得出来,老头子很重视陆鲸搬回来住的这件事。
陆嘉颖走到陆鲸房间门口。
这次回来,大巴走的是新修好的深汕高速,还算好走。陆鲸不晕车,但小孩儿明显已经到了体力极限,刚才冲了个凉,回房就睡着了。
平时再怎么像只刺猬,睡着时就成了块软年糕,小小一团窝在床上,惹得陆嘉颖心脏上有个地方悄悄塌了下去。
她站门口看了一会儿,轻轻阖上门,只留一条缝,让陆鲸再睡一会儿。
墙上老壁钟的钟摆左右摇晃,厨房从刚才起就传出一老一小嘻嘻哈哈的笑声。
陆嘉颖有些出神。
她已经不知有多长时间没听过老头子笑得这么开心了,以前她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两父女讲不到五句话,一定会开始吵起来。
没办法,陆程看不惯她的地方太多,吃烟吃酒都是小事了,快三十的人还没结婚,在陆程眼里就是罪大恶极。
陆嘉颖走进厨房,加入他们:“南风,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姜南风举高手,把捏好的鱼册给陆嘉颖看:“爷爷教我包鱼册!”
女孩儿包的自然没有老头子包的卖相佳,但也看得出来是鱼册,而且少了抹青色。
陆嘉颖笑出声:“南风不吃芹菜哦?”
姜南风眨了眨眼:“对,等一下我就吃我自己包的。”
陆嘉颖问:“那能不能帮姨姨包几个不带红辣椒的?”
姜南风豪爽应下:“没问题。”
陆程哼了一声,递了片鱼册给女儿:“你自己包,别使唤人家。”
陆嘉颖微怔。
小时候她和姐姐都会在厨房帮忙,以前条件没现在这么好,猪肉贵,但陆程变着法子让她们能吃上肉,别人看不上眼的小杂鱼,在他手里都能变得比肉还好吃。
陆嘉颖的声音有点低:“……可我很久没包过了。”
姜南风觉得自己已经“出师”,自告奋勇道:“不难的,姨姨,我教你!”
陆程愣了愣,哈哈大笑出声,“行啊,南风能当小师傅喽!”
陆鲸睡得并不踏实,隐约听到谁银铃般的笑声,便慢慢睁开眼。
他睡在碌架床粤语:双层床下层,房间昏暗,但房门没有完全阖上,透进来一线光,尖刀般割着他的眼角。
完全陌生的环境让陆鲸恍惚了一会,接着,那股压抑了很久的酸涩从喉咙直窜脑门。
眼泪就这么淌下来了。
他猛扯起被子盖住脑袋。
想遮住那刺眼的一线光,想隔开那谁好吵的笑声,想挡住那陌生的饭菜香。
陆家的炉灶是改过的,出火比普通煤气炉来得凶猛。
火苗乱舞,陆程娴熟地颠锅,裹着油光的薄壳被抛起又落下。
陆程嘟囔着“七月初的薄壳还是不够肥”,但姜南风听不到,排气扇的声音太吵了。
知道今晚有金不换炒薄壳,姜南风的小肚子已经敲起鼓。
她老妈做饭不好吃,来来回回就那几样,要么太咸,要么太淡,还总爱研究奇奇怪怪的食材搭配,例如什么酱油水煮火腿肠……
老妈平时炒出来的薄壳,一颗颗像溺死在酱油水里,和陆爷爷做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除了这一道美味佳肴,今晚还有豆酱焗蟹、煎蚝烙、鱼丸鱼册紫菜汤,和一盘剁鹅肉。
陆程边做边给姜南风介绍,豆酱是普宁的,肉蟹是牛田洋的,紫菜是南澳的,剁鹅肉是春梅里的。
陆嘉颖时不时在旁边插上一嘴,说老爸你还真把南风当徒弟了。
电饭煲跳闸时,陆嘉颖去叫醒陆鲸,陆鲸应了声“好”,喉咙干咳沙哑。
房间的衣柜是三门的,中间的那一门嵌一块穿衣镜,陆鲸检查了自己的眼睛没有通红,才走出房间。
下午的那个肥妹仔在餐桌旁摆筷子,小姨和阿公在厨房,陆鲸伫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好像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出错。
姜南风撩起眼皮看向面生的男孩,两人对视。
不,不能说是对视,男孩刘海太长,几乎遮住他半双眼。
姜南风主动招呼道:“你坐啊,很快就能吃饭了。”
陆鲸表面没什么表情,内心嗤笑一声。
这肥妹仔看上去比他更像陆家的孙儿。
他拉了椅子坐下,不知是因为哭得恍惚,还是因为环境陌生,他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好似还在发梦。
那女孩跑进跑出,偶尔陆鲸的视线会跟过去,可对方忙着端菜,没怎么搭理他。
面前的圆桌慢慢填满,白烟袅袅,陆鲸不自觉舔了舔唇,下一秒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门铃响了,像得了感冒的公鸡鸣叫。
陆鲸看着姜南风“啪嗒啪嗒”跑过去开门,俨然已是这房子的小主人。
进来一男一女,姜南风喊他们爸爸妈妈。
陆鲸中午已经见过姜妈妈,这时再看到姜爸爸,就确信,姜南风长得比较像她妈妈。
和他不一样,他长得不像妈妈。
估计是像爸爸,但他也不确定。
因为他没见过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