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彩回到家的时候李静芬和郝韵都还没睡觉,李静芬还给她煮了碗红糖姜汁汤圆。
“今晚那么冷,你吃点热的驱驱寒。”李静芬拉了拉搭在身上的外套,声音柔软,“阿兰她怎么样了?”
吹了一夜寒风,关好彩确实有点儿流鼻涕了,她坐在红木椅上,边吃姜汁汤圆,边简单描述了一下在卿姨家里看到的情况,也说了一下今晚他们找到马小兰的过程。
不过在公园里唱大戏哄马小兰的事,关好彩自动删减掉了。
李静芬唉声叹气:“爱卿的命也是苦啊。”
关好彩问:“卿姨她不是还有个妹妹吗?虽然她妹妹不在广州,但是应该也要负一些赡养的责任吧?怎么把担子全丢到卿姨身上?这公平吗?”
这话关好彩其实是在叙述事实和提出疑问,并没有想要把话故意说给谁听的意思,但一说完,她才发现容易产生歧义。
再看向郝韵,对方果然已经皱起眉头。
关好彩心一颤,忘了咀嚼,一颗汤圆直接滑下她喉咙,呛得她捂嘴咳嗽。
“多大个人了,吃颗汤圆都吃成这样子……”李静芬白她一眼,撕开草纸递给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卿姨她妹妹的婆家经济一般般,而且好像还有两个还是三个‘化骨龙’要养,估计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李静芬到底是困了,连连打哈欠。
关好彩舀起最后一颗汤圆,说:“你快去睡吧,看你的样子,明天肯定是要去卿姨家看看马婶的对吧?”
李静芬起身,没有否认:“几十年街坊,我对着他们的时间,比对着你俩都多。如果哪天你们都离开,我有点什么头晕身热,也是要靠这些老街坊帮忙的嘛。”
她拍拍关好彩的肩膀,难得主动夸赞她:“今晚也辛苦你了,吃完早点睡觉。”
关好彩抿了抿唇,点头:“知道了。”
心脏大概已经和吃下肚的汤圆一样柔软了。
李静芬进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郝韵也转身要上楼。
关好彩有些冲动想喊住她,跟她说她刚才那段话没有针对她的意思。
可一颗汤圆在嘴里嚼到软烂,关好彩还是没有说出口,而郝韵也已经上楼了。
客厅就剩她一人,她把红糖水喝完,才闷闷地“嘁”了一声。
*
隔天,关好彩陪着外婆去了卿姨家。
向天庥也来了,同他一起的还有街道工作人员和“平安结”的义工医生。
以防马小兰走失,林爱卿出门工作时需要将其反锁在家,安全隐患极大,再考虑马小兰如今的身体情况,她们家需要聘请的是拥有专业居家照护能力的护工。
可就算晚上卿姨可以自己照顾,光是白天的护工费用已经高达七八千,疗养院更甚。
马小兰的退休金不高,加上卿姨的收入,以往每个月仅仅只是足够过活而已,实在难以承担护工和疗养院的高昂费用。
街道工作人员姓高,是个00后的年轻男生,大学毕业后就来基层了,负责居家养老这一块,老友记们都亲切地叫他“高靓仔”。
高靓仔说,过年后会给马小兰在社区老年服务中心申请一个特殊价格的日托席位,卿姨白天上班前可以把母亲送过来,下班的时候再把母亲接回家。
与疗养院和独立护工相比,老年服务中心的费用低不少,中心里有不少日托的长者,其中也不乏有和马小兰情况相似的长者,中心里的陪护人员都是专业的,更擅长应对患了病的老人家。
而且他们还打算给马小兰申请民政部门补助。
有一款“长护险”,家属或长者本人提出申请后,会有相关机构的评估人员上门,对长者的健康状况、自理能力等不同方面进行评估,通过评估的长者,除了可以获得由社区护理站提供日常基础照料和医疗服务,还可以申请到每个月能得到一笔长期护理费用。
如果申请成功,未来便能大大减少林爱卿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
“那、那万一阿兰的评估没有过,那怎么办啊?”
李静芬听高靓仔说完,直接提出疑问。
向天庥补充:“那‘平安结’也会给卿姨提供一定的经济援助。”
林爱卿忙道:“没有补助也没关系的,能有个日托席位就已经能帮上我大忙的!”
李静芬声音爽朗:“反正阿卿你放心,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帮!你家要是缺大米草纸豉油,一个电话打来‘芬芳’,我立刻送到!”
林爱卿慌忙拒绝:“不可以的叻婆!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有手有脚,虽然赚得不多,但也不能连草纸大米豉油都要贪!”
关好彩也翻了好几个白眼,对外婆说:“你那小荷包自己收好,别让诈骗团伙骗走就行了,补贴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李静芬瞪她:“是啦是啦,知道你是个富婆仔,看不起外婆鸡碎多的储蓄!”
关好彩表情夸张:“冤枉啊——”
今天的马小兰不像昨晚那么情绪激动,但同时,她也忘记了昨晚发生过的事情。
她不认得关好彩和向天庥了,不记得昨晚有人在深夜中给她唱过一曲《帝女花》。
就像涨起的浪花推上岸,一遍一遍把沙滩上谁留下的脚印抹平。
这就是阿尔茨海默症病患的常态。
他们过着时间颠倒、认知错乱的日子,说不定哪一天,看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是谁。
不过今天的好消息是,她能认得李静芬和她的女儿了。
所以关好彩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马小兰记得。
给马小兰申请补贴的事儿得过完年才能办,但年得照过。
今年向家的年夜饭有些特殊,是在铺头里吃的。
年三十那天“向记”没开门,向天庥跟附近的大排档借了张大圆桌,能坐下十人。
他提前约了卿姨和马婶、林婶和白云,还有关好彩家里三位女士,加上向家三人,刚刚好坐满一张大圆桌。
年菜不全是向家准备,譬如白切鸡是卿姨在家做好拿来,她很会掌握煮鸡时的火候和时间,过了“冷河”的全鸡拿到“向记”,冷身斩件,鸡才会成块不散,皮黄肉白骨红,鲜美滑嫩弹牙;又譬如,碌鹅是林婶专门和一家餐厅订的,说不好空手白脚来黏餐;河鲜海鲜是向秋在铺头厨房当场蒸煮。
至于那道发菜焖猪手,是李静芬几人带来的。
卿姨林婶等人夸李静芬把这道硬菜做得真好,李静芬摇摇头说:“不是我做的,是好彩她做的。”
她的语气听似淡淡,细品其实藏了许多小骄傲。
向天庥在桌旁摆餐具,搭话道:“好彩她很会做饭的,西餐中餐都在行,还有做蛋糕烤面包、唔——”
关好彩听得耳朵发烫,忙伸手堵住向天庥的嘴巴:“嘘、嘘,够了啊!说得好像你吃过很多次似的……”
众人哈哈大笑,林婶揶揄:“庥仔,那这煲猪手今晚大家都不跟你抢,你多吃点啊。”
向天庥趁机吻了一下关好彩的手心,牵住她的手捏了一下手指,认真道:“今晚我可以吃三碗米饭。”
关好彩翻白眼:“不可以,你自律一点好不好?米饭升糖很快的,你不能一找到女朋友就胡吃瞎吃,又把自己吃成个小胖子。”
林爱卿这半年与向天庥相处得多,如今见他终于找到了“真命天女”,心中感慨万千。
她今日心情好,也跟着开向天庥的玩笑:“小老板,你要加油同努力,争取早日在家也能吃上好彩做的饭。”
向天庥比了个大拇哥,语气依然认真:“没问题,我一定加油同努力。”
关好彩掐他腰肉:“别人跟你讲笑,就你当真!”
几个阿婆阿婶又笑作一团。
子瑜来之前买了几个钵仔糕,分别送给了白云、郝韵和关好彩,一个留给自己,最后一个他给了马小兰。
马小兰忽然激动起来:“哦!钵仔糕啊!我以前常常给小朋友们做的,他们都很喜欢吃!”
闻言,关好彩和向天庥皆是一愣。
按理说,他们应该是记不得那么久之前的情景了,可马小兰一提起,他们脑子里竟自动生成出几乎相同的画面。
幼稚园里有位做饭很好吃的阿姨,还会变着法子给他们做各种小零食,每天午睡醒来就会有下午点心,今天是花生糖,明天是鸡仔饼,时不时还会有钵仔糕。
钵仔糕有很多种口味,每次老师从厨房取来一整盘,孩子们就会一窝蜂涌上去,抢自己喜欢的口味。
有个小女孩个头小,总是挤不到前头,拿不到她想要的红豆钵仔糕,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生闷气。
有个胖嘟嘟的小男孩走过来,一手一个钵仔糕,虽然两个都不是红豆的。
他咧开嘴笑,问小女孩,好彩,你想要哪一个?
……
关好彩悄悄挪到向天庥身旁,举起钵仔糕到他嘴边。
向天庥斜眸,声音懒懒:“干嘛啊?”
关好彩扬了扬下巴:“你帮我吃一半,现在吃太饱,怕待会儿吃不下饭菜。”
向天庥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低下头咬去一半钵仔糕。
关好彩再吃掉剩下的。
向秋在厨房里蒸鱼蒸鳝,透过白烟,将两个小年轻的亲昵举动尽收眼底。
向天庥昨晚已经跟他交代了和关好彩的恋情,并提起,他从很多年前就一直喜欢她。
向秋不是多保守的人,只要儿子认定了,他也不会提出反对。
只是……
向秋的目光落在子瑜身上。
要是向天庥还是执意要收养子瑜,那关好彩会反对吗?
还有他的情绪时好时坏,会给儿子的感情路添麻烦吗?
他想得有些入神,一条上好龙趸蒸得稍微过了火。
夜色渐浓,几家人围坐一桌。
无鸡不成宴,一只白切鸡得到的最高评价是“鸡有鸡味”;蚝豉发菜焖猪手,祝你新的一年好事连连、横财就手;碌鹅斩件,大虾白灼,豉汁蟠龙鳝,葱油龙趸鱼……圆桌摆满九碟硬菜,便是俗称的“九大簋”。
他们或许各有心事,但在这一晚,他们暂时忘掉那些还未能解决的问题。
抑或,他们心里都存有希望,相信这些问题在新的一年里或许都能得到解决。
他们不全是亲人,但他们都因向天庥的关系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他们以茶代酒,相碰的时候道一声,祝大家新年福星高照,好运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