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彩是会唱歌的,这点向天庥知道。
虽然高中在KTV相遇的那次,关好彩没有拿麦唱过一首歌,可向天庥胜在认识她太长一段时间。
幼儿园时老师教唱“三只白白猪”,向天庥是记不清了,不过小学时,关好彩不止一次被音乐老师选中,让她代表班级或年级,在六一或国庆活动中表演节目。
那时候的关好彩还没浑身长满刺儿,唱起歌来字字清脆,声声悦耳,总是能获得满堂喝彩。
初中时的关好彩像是变了个人,不再爱参加学校的活动,高中更甚,除了与一两个较为相好的女生走得比较近,其他时候都是独来独往。
只是,偶尔放学时他俩同路,他回“向记”,她回“芬芳”,向天庥走在她身后,连地上摇摇晃晃的影子都碰不到的距离,却能听到她,跟着耳机里的音乐轻声哼唱。
她那时候格外喜欢英文歌,向天庥听得最清楚的一句歌词,是“aloneagain”。
把关好彩所有平台账号从黑名单放出来后,向天庥像中了蛊似的,把欠下的所有视频全看了一遍。
后来的关好彩几乎没在视频中提起过唱歌这件事,而此时此刻,关好彩就站在他面前,唱着《帝女花》。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
她并不专业,没什么技巧,但歌词和旋律基本都是对的,少了凄凄楚楚的如泣如诉,多了平平淡淡的宁静温馨。
向天庥喉咙酸鼻子酸。
他觉得自己好无用,花了那么多年改变自己,教自己独立,教自己坚强,教自己成熟,可只要关好彩一站在光里,他便会为之热泪盈眶。
……光?
向天庥以为是自己一双眼自带柔光滤镜,眨眨眼,才发现关好彩所站的戏台上真的多了一层光。
往旁看过去,原来是刚才那位凶神恶煞的保安大叔,走到侧方,拿他那手电筒打光,照亮台上人。
向天庥鼻子更酸了。
烂好人有什么问题?大圣母有什么问题?正能量有什么问题?
真心付出,总有一天也能收获真心。
马小兰已经安静下来了,双手打着节拍,嘴里跟着哼唱。
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以免会有电话进来打断伴奏,向天庥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就像进了深山,享受五分钟的静谧月光。
“……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关好彩好不容易终于唱到最后一句,气都快没了。
她学着小时候陪外婆看粤剧时,台上那些小生花旦那样甩甩衣袖,表情夸张地做了个endingpose。
偌大的空地上响起了频率不一的掌声,马小兰用力拍手,大声叫:“好啊!唱得好!”
关好彩喘着气,望向向天庥。
向天庥面带微笑,也跟着鼓掌。
马小兰还想要关好彩继续唱,但关好彩哪还唱得动?嗓子都开始发痒了。
她赶紧示意向天庥给别人打电话,自己从手机里搜了些李静芬以前常听的粤曲播放,以稳定马小兰的情绪。
向天庥先打给周秉。
林爱卿这会儿刚处理完伤口,接过周秉的电话,听到母亲已经被找到、且平安的好消息,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捂嘴啜泣:“谢谢你……谢谢你们……小老板,还有‘平安结’的大家……呜……”
因为林爱卿受伤的是头部,向天庥建议她留院观察,可林爱卿坚持要过来找母亲,向天庥只好同意,麻烦周秉送一下卿姨回家。
向天庥对周秉感到挺不好意思,本来年底周秉就忙,今晚还麻烦他跑来跑去。
“今晚真是麻烦你了,下次请你吃饭啊。”向天庥说。
周秉也不客气,说他要到“向记”吃九大簋。
向天庥接着给不久前留了联系方式的民警打了电话,告知对方,马小兰已经找到了。
正说着电话,向天庥一回头,又是一愣。
不知何时,关好彩让马小兰在戏台阶梯处坐下,脱了自己的运动鞋给马小兰穿上。
她半蹲在地,专心给老太太系紧鞋带。
而原本在她身上的外套,也穿到了马小兰身上,她自己只剩一件薄的长袖T恤,脚上的白袜已经沾了灰。
民警很负责,说五分钟后开车来公园门口接他们,向天庥挂电话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至关好彩肩膀上,皱眉道:“我把鞋子给你穿。”
“你的脚那么大,鞋子跟船一样我怎么走路?”
“总好过你穿着袜子走路啊,公园路上那么多砂石。”
关好彩紧绷的精神轻松了许多,也有心情讲笑了:“真是个小笨蛋,我这不就是在给你制造机会嘛?待会儿你就可以背着我走啦。”
向天庥睁大眼,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可保安大叔没给他这个机会,有位大叔刚才已经骑车回保安室,拿来了一对胶拖,说是一位上日班的女同事放在保安室用的,让关好彩先将就将就。
有粤曲的陪伴,马小兰不再暴躁不安,甚至开口说:“我想要回家……我好眼困……”
关好彩趁这机会,赶紧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马小兰往公园门口走。
离开之前,他们不忘跟保安大叔们道谢道别。
向天庥微微躬身:“阿叔,谢谢你们,拖鞋等我们洗干净了,明天送回来,今晚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开始那位保安摆摆手:“没事,能理解,也怪我,没搞明白事情就乱说话。”
他弯腰对马小兰说:“靓姨,想听人唱大戏的话,白天过来啊,每天下午都有的!”
马小兰似懂非懂,点点头:“我知道每天下午都有,但是我阿妈、阿妈不让我下午出门的。”
保安没听懂,以为是阿婆犯病,神志不清。
但向天庥和关好彩大概猜到了马小兰的意思,互看一眼,没再多说。
马小兰居然愿意让关好彩牵住手,关好彩也有些意外,手心都潮了。
向天庥跟在她们后面,给义工群里发消息,但余光一直追着关好彩的背影。
她还是扎着马尾,那道线还是紧紧钩住他的心脏。
刚出大门,警车就到,民警核实情况后,把三人送回了福元三巷。
让关好彩和向天庥没料到的是,路边站着几人,李静芬、郝韵,还有几位住这附近的街坊,有阿伯有阿婶,也有中年阿叔阿姨。
关好彩下车,惊讶地问李静芬:“外婆,怎么你们都在这?”
“我想着人多好办事,就给几个相熟街坊打了电话,大家一听说阿兰走失,都说要去帮忙找。”
李静芬快步上前,想去扶下了车的马小兰:“阿兰啊,你跑到哪里去了?”
马小兰认不出眼前的人,有些惊恐,情绪又激动起来:“你是谁?阿妈、阿妈啊——”
儿时玩伴变成这模样,李静芬心酸不已,难过说道:“阿兰,我啊,阿芬啊,你看着我,认真看着我,开士多的阿芬啊……”
民警不是第一次见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长者,对街坊们说:“大家先别围着她,她会很紧张的。”
“对,既然马婶已经回来,大家也不用太过担心。”向天庥走过来,“时候不早了,大家先回家,我们等一等卿姨回来,就带马婶回家。”
众人理解,陆续离开,郝韵劝着李静芬:“外婆,我们先回家,有家姐和天庥哥在,不会有大问题的。”
李静芬深深睇了马小兰一眼,摇头叹了两声,再看向关好彩:“那阿兰就交给你们了。”
关好彩和向天庥同时点头:“放心吧。”
不久后,林爱卿到了。
她弯腰鞠躬,跟民警同志和周秉连声道谢:“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民警和周秉离开后,林爱卿想去牵马小兰的手:“妈,我们回家……”
马小兰却甩开她,气得胸廓起伏:“我不是癫婆……我不是癫婆啊……”
林爱卿瞬间心如刀割,颤声道歉:“阿妈啊,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那样说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今晚见到家里一团乱,一时压不住火气,有些话语如刀似箭,从她嘴里吐出来,重重扎向已经逐渐无法自理的母亲。
患这病是母亲自己愿意的吗?
肯定不是啊!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怕母亲走丢,她上班的时候会把大门反锁,错了吗?
怕母亲总穿着湿掉的裤子,她给她穿上尿不湿,错了吗?
只是一次于心不忍,把尿不湿拿掉,母亲就拉了一裤子,她有情绪,错了吗?
可母亲也没有错啊。
关好彩照板煮碗,把刚才公园里成功让马小兰冷静下来的办法告诉了卿姨。
林爱卿恍然大悟,眼睛亮了起来:“我懂了,我懂了,我会唱的,阿妈以前哄我们睡觉的时候也总会唱粤曲……”
接着,她开始唱起母亲常听的那些粤曲。
说实话,林爱卿唱歌并不好听,五音不全,嗓音沙哑,可没有人打断她。
连马小兰都静静听着。
林爱卿记不得词儿,唱一唱,就只能哼旋律,磕磕碰碰地把一段小曲哼完,手被马小兰无声地牵住。
她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继续哼着歌,领着她往家里走。
关好彩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
像有巨浪翻腾,像有飞鸟展翅。
像有种子发芽,像有城墙倒塌。
像有一双手臂,温柔拥住她心里那个浑身尖刺、爱翻白眼到后脑勺的小人儿,跟她说,可以了,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有些水汽在她眼前迅速聚起,她知道那是什么,赶紧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
就连被全网攻击的那段日子,她都没有哭过。
可现在,那口枯井居然涌出了水。
她抹去水汽,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
而她的一切小动作、微表情,都进了向天庥的眼中。
因为怕卿姨一人无法应付,向天庥和关好彩陪她回了家。
家里脏乱的样子让两人瞠目结舌。
确实不怪卿姨会有情绪,地上全是撕成碎屑的纸巾,还有洒满屋的洗衣粉。
关好彩细细声说:“马婶这是……在玩雪?”
向天庥:“嗯……估计是。”
林爱卿听见,赧然又无奈:“是的,估计是看电视看到什么情节了,我回来的时候她一直说要堆雪人。”
关好彩抿唇,心想这时候的马小兰,可能跟白云的心里年龄差不多大。
林爱卿想哄母亲进屋睡觉,向天庥和关好彩默契地决定留下来,帮她把屋子收拾一下。
“这、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小老板,好彩,我……”林爱卿又热泪盈眶。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先哄马婶睡着,然后你也去休息,外头这些我们来收拾就好。”向天庥笑了笑,“卿姨,明天开始,你先不用过来铺头了。”
林爱卿惊诧,忙道:“小老板,你不要炒我鱿鱼啊!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
“卿姨,你误会了,我没有要辞退你啊,薪水我照发的。这段时间你先好好在家休息,至于马婶的情况,我们会跟医生和街道谈一谈,看能有什么办法帮你减轻负担。”
向天庥语气坚定,一句话掷地有声,“放心,你不是一个人。”
林爱卿不知还能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道谢。
马小兰开始打哈欠:“我眼困了……我要睡觉……”
林爱卿擦去眼泪:“好……好……我陪你去睡觉,唱歌哄你睡好不好?”
马小兰揉着眼点头:“好啊……”
林爱卿去打了盆热水,带母亲进了房间。
客厅里的两人开始动手收拾,隔着木门,他们能听到卿姨一直在哼着歌。
工作量有点大,好在没多久后来了“援兵”,孙琳和赖海洋来帮忙了。
——马小兰其实是孙琳负责的,往常有什么事,卿姨会直接联系孙琳,今晚估计是太着急了,才直接打给了小老板向天庥。
今晚马小兰走失,也是孙琳第一个响应向天庥的号召。
“刚才孙琳一边找一边哭。”赖海洋和向天庥在厨房里收拾,怕让孙琳听到,赖海洋几乎用气音说话,“她阿嬷和马婶情况一样嘛,到走之前,都不记得她是谁了,估计是触景伤情,哭得都停不下来。”
向天庥看他一眼,轻飘飘地问道:“心疼了?”
“嗯,是有点……”赖海洋反应过来,“等等、等等,你说什么呢!”
向天庥做了个噤声手势:“嘘,别吵到马婶睡觉。”
有了帮手,加上孙琳对卿姨家很熟悉,大伙儿收拾起来轻松很多。
半小时后他们收拾完毕,房间里的歌声也已经停了好一会儿。
卿姨没有出来,孙琳蹑手蹑脚地推门看一眼,再把门关上,说:“两人都睡着了,扯鼻鼾呢。”
一晚上的风波终于暂时停止,几人把垃圾收拾好,离开卿姨家。
下楼时,孙琳才发现异样:“好彩,你今晚就穿着拖鞋出来啊?”
向天庥替她回答:“不是,我们找到马婶的时候她光着脚,好彩把她的鞋子给她穿了,这拖鞋是公园保安借我们的。”
赖海洋拎着垃圾袋走在最前面,闻言,回头冲关好彩比了个大拇哥:“小关同志,你是这个。”
如今的社交平台,多数会简单粗暴地把一个账号获得的“赞”数标在最开头的地方。
那代表着一个账号的“价值”。
能不能接到商务广告,能不能得到大数据的青睐,都与这一个个“爱心”或“大拇哥”的小图案脱不了关系。
关好彩没有仔细算过全平台账号加起来,她一共获得了多少个赞,但此时她觉得,千千万万个赞,都好像抵不过现实中简简单单的一个“大拇哥”。
今晚的寻人行动特别临时,不像之前准备多时的公益活动,能让她有时间去找人运营。
没人拍照片,没人录视频,没人打算把这件事写成感人肺腑的文章,去获得多少个“赞”。
关好彩提了提嘴角,高高举起手,也比了个大拇哥:“不止我,大家都是这个。”
给向天庥,给孙琳,给赖海洋,给今晚出动的义工,给公园的保安,给李静芬,给街坊们。
给自己。
到楼下,出了单元门,向天庥对赖孙两人说:“你们先走吧。”
赖海洋回头:“啊?你们不走啊?”
孙琳甩了他胳膊一巴掌:“你是不是练肌肉练多了,小脑萎缩了?这都看不明白?”
接着拉着赖海洋走了。
赖海洋走出去几步,兴奋地回头喊:“哦,有人要做坏事!!”
向天庥气笑,回他:“快滚!”
待赖孙走远,长长一条巷弄里,仅剩下向天庥和关好彩。
关好彩努嘴问他:“干嘛?你真想在月黑风高夜,对我做些什么坏坏的事?不行哦,你功课还没做——”
她没再继续揶揄,因为向天庥在她面前蹲下,背朝向她,双手也往后。
向天庥微回过头:“上来。”
关好彩结巴:“你、你这是干嘛?”
“在公园里你说的啊,要给我一个背你的机会。”向天庥动动手指,“快,趁着现在没人,待会儿有人来你又要觉得丢脸了。”
他们头顶上就有一颗路灯,暖暖一片落在男人宽厚背上。
关好彩没有考虑太久,伏下身子,趴了上去,好像揽住一颗暖黄色的月亮。
她的嘴唇贴在他毛毛刺刺的发尾,嘟囔道:“我很重哦,回广州之后外婆总是煲汤给我喝,还有你,整天拉我去吃宵夜……”
向天庥捧住她两条大腿,说:“没事,再重我也能背得起来。”
接着他慢慢起身。
在关好彩的印象里,只记得小时候被外婆背过,之后就从未有过。
她总觉得,一个人要被一个人背起,得打从心里地相信那个人,因为得双脚离地,因为得完全倚靠对方,但凡少一分信任,就会好像正在遭遇酷刑。
当下她是相信向天庥的,只不过一下子失去重心,人难免有恐惧。
关好彩紧紧搂住向天庥的肩膀:“你慢点啊!”
向天庥托住她,还掂了两下,笑道:“放心吧,不会让你摔了的。”
关好彩慢慢卸了劲,“嗯”了一声。
向天庥往巷口走,就算脚下是凹凸不平的麻石路,他也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她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关好彩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快失序。
快到巷口的时候,她蓦地开口:“天庥,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似一层纱,缓缓罩住了他。
向天庥其实可以在这会儿说些俏皮话,例如:“哦你现在才喜欢我啊,那之前呢”又或者“那当然啊,我可是笋盘,一堆阿婆阿婶盯着我,要给我介绍对象”,但是他没有在这时候调侃讲笑。
好难得、好难得才能听到关好彩倾诉真实心意,让他心里总缺着一半的月亮,逐渐变得圆满。
他往后别过脸,脸颊蹭了蹭关好彩的嘴唇。
他扬起唇,笑着说:“这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