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一大早,关好彩就让楼下的座机铃声吵醒。
一些亲戚打来拜年,外婆也会打给别人拜年。
就算网络有多发达,有些老传统仍在延续,只不过会延续到什么时候,谁都不知道了。
关好彩昨晚吃完年夜饭,和向天庥去散步,晒月光晒到半夜一点才回家,这会儿还犯困。
但看了眼手机时间,她还是努力起了床。
——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亲戚们上门拜年的高峰期。
普通亲戚就算了,问题是,那男人大几率会上门的。
往年亦如此,关好彩不想和他打照面,能避则避,不避的话她很难压住自己心里的怨怼,一旦忍不住开始冷嘲热讽,家里又要六国大封相了。
她打算洗漱完后去公园溜达一圈,避开“人流高峰”,刚走出房间,隔壁的房间门也开了。
“……新年好。”
关好彩习惯性地说了句吉祥话,微微挑眉,打量了郝韵一个来回。
郝韵今天有稍微打扮过,格纹毛呢裙,荷叶领衬衫,小直径美瞳,还化了妆。
和平日素面朝天的学生模样相比,今天的郝韵看上去有些成熟的味道了。
是个“小大人”了。
只不过,郝韵明显还是个化妆“小白”,底妆不均匀,眼线一长一短,眼睫毛成了苍蝇腿。
最不妥的是她挑选的唇釉,玫粉调太多,还是亮面的,不但体现不出她的青春靓丽,还让她肤色黑了一两个度。
“……新年好。”郝韵不太习惯这身打扮,把裙子往下扯了扯,眼神有些闪躲。
关好彩问:“穿得这么靓,今天要去饮啊?”
郝韵说:“嗯,中午要跟我爸那边的亲戚吃饭。”
每年大年初一,郝铭都会来接她去郝家那边的亲戚家里拜年,而且今天他大伯家请客,大人们提前订好了酒楼,要给堂姐的小宝宝设百日宴。
所以郝韵才早早就起了床,折腾好久把美瞳戴上,又花了好多时间,照着妆教视频抹眉画唇。
眼角从刚才起就发痒,郝韵一时忘了自己擦了眼线,上手去揉。
关好彩:“诶,你别揉,眼线——”
还没说完,郝韵的眼线已经花了。
郝韵懊恼地“啊”了一声,烦躁地走回房间。
关好彩撇撇嘴,下了楼。
李静芬这会儿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见大孙女下楼,嘴巴张了张,一时忘了回手机那头的人的话。
关好彩打着哈欠走过来,把阳台门推开一条缝儿,对外婆说:“新年好。”
李静芬:“新、新年好……”
关好彩问:“外面那么冷,怎么还站在外头打电话?”
李静芬把手机拿开一些,说:“哦、哦,在客厅打电话怕吵到你睡觉……”
关好彩示意她进屋打电话,转着泛酸的脖子走向浴室。
李静芬等她进了浴室,才把手机贴回耳边:“不好意思,你刚说什么?”
这下轮到电话那头的人沉默。
李静芬:“云霄?”
“我在。”关云霄低声问道,“刚刚是好彩?”
“嗯,对。”
“哦……她最近还好吗?”
“比起刚回来广州那时候好太多了,能吃能睡,人也精神了。”李静芬浅笑,“对了,她和我们这边一个很好的男仔拍拖了。”
“哦?真的假的?”关云霄惊讶道,“我还在担心她会因为上一段婚姻不顺,之后都不再跟人谈感情了呢。对方是谁啊?是你认识的吗?”
李静芬说:“我们附近的‘向记面家’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关云霄苦笑一声,“我和好彩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就是在‘向记’啊。”
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历历在目,他在面店里,当着女儿的面,吃一碗细蓉吃得泪流满面。
当年他和黄昭君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两人还是个大小孩的时候,就嚷嚷着要结婚,很快,关好彩就来到这个世上。
那时候他和黄昭君都没做好当父母的准备,甜蜜的阶段转瞬即逝,后来需要脚踏实地才能过好的日子,他们过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关云霄向来觉得自己是个“坏爸爸”,和黄昭君缠缠绕绕那么多年,却没有好好陪过关好彩长大。
女儿越大,时间越长,隔阂越深,距离越远。
当两父女坐一桌吃饭,却陌生得好似搭台路人,才让关云霄深刻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很想跟关好彩多说几句话,想问她在外婆家过得好不好,想问她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好朋友,想问离婚后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生活。
但到最后,他一句都说不出口,当时只拼命用面条堵住喉咙。
……
李静芬闻言,讶异道:“这也太巧了吧?好彩她现在的男朋友就是‘向记’老板的小儿子!他俩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以前基本都在一个学校,也算是从小就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
关云霄浅笑:“原来如此。”
“嗯,好彩最近能变得这么轻松自在,跟这男孩有很大的关系。”
李静芬简单讲了一些近期发生在关好彩身上的事,关云霄静静听着,到最后才说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李静芬对这个第一任女婿是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他坏不彻底,也好不透彻。
说他没责任心吧,可从以前开始关好彩的赡养费他就没少给过,而且除了给黄昭君的那笔,他还会私底下给李静芬再打一笔。
他的原话是,怕黄昭君夹带私逃,把赡养费扣下,没交到老母手里。
但说他有担当吧,那是远远够不上。
他死好命,老天爷赏饭吃,家里有些家底,加上投资常常得利,虽不说大富大贵,但悠闲度日没多大问题,所以他也和年轻时一样,在感情方面好像花花蝴蝶。
只是他和别的女人总能谈笑风生,唯独遇上自己的女儿,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的原话是,他子女情薄浅,也不是个什么好榜样,就不勉强自己当个“好爸爸”了。
趁着关好彩还在浴室,她问关云霄:“要不要待会把电话给好彩,你俩聊聊?”
关云霄忙道:“别了别了,她肯定不想和我讲话的。我也不打扰你太久了,芬姨,你也要保重身体,新年事事顺心啊。”
接着他就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李静芬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愤愤骂了句:“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无鬼用……”
“怎么新年第一日就在这里骂人啊?”关好彩从浴室出来,隐约听到李静芬的抱怨,笑着开玩笑,“以前可都是你让我这一天别发脾气、别甩臭脸,不然要衰足一整年哦。”
李静芬不是没想过找个机会让两父女见一见面,就算见了面之后两人没话说、甚至是吵起架,也总好过形同陌路人。
难道真的要等到七老八十、等到烧成一瓮灰、等到只剩下一张照片,才来惋惜和遗憾?
关云霄那边的想法,李静芬倒是没什么所谓,她在意的只有关好彩。
她不希望关好彩像她一样,未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对着照片说话。
可是关好彩的暴脾气,李静芬还是清楚的,以免破坏她的好心情,李静芬最终还是把话吞回肚子里。
“我煮了蚝豉咸骨粥啊,你去吃一碗。”她对孙女说。
“好,等一下,我先上去换套衣服。”
关好彩上楼,发现郝韵还在卧室里。
她们的房间其实都没有梳妆台,郝韵跟她一样,也是在书桌上放一块小镜子。
关好彩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走回自己房间。
换好衣服出来,郝韵还没折腾好,连连发出“啧”“哎呀”的声音。
关好彩看不下去了,走过去,站在门外敲了敲木门:“喂。”
郝韵猛回头:“啊?”
关好彩一愣,接着噗嗤笑出声:“不是啊,你怎么搞成这模样?!”
不怪她忍不住笑,郝韵本来的妆容勉强能看,但现在是画蛇添足,眼线越改越不对劲,像从她好看的眼尾硬生生长了两根树枝出去。
郝韵恼羞成怒,摔了眼线笔:“不化了不化了!怎么化都化不好!”
关好彩没被她“纸老虎”似的怒吼吓到,说:“你去把妆卸了,再洗把脸,我帮你重新化吧。”
郝韵顿住:“你……你帮我化?”
“对啊,好歹我也算是涉猎过美妆赛道啊。”关好彩说完,折返回卧室,“不过化妆品得用我的,不然我不顺手。”
郝韵抿唇。
关好彩说她“涉猎”过美妆赛道,可以说是过分谦虚了,她虽然是综合型博主,化妆只是她vlog里的一小部分,但以前每个视频评论区里都会有粉丝问品牌,商务价值极高。
郝韵自然不会跟她坦白,她收藏的妆教视频中,就有关好彩的视频cut。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她和关好彩的脸型和五官有几分相似,关好彩常用的妆容,看上去都很适合她。
郝韵去卸了妆,洗了脸,进了关好彩的房间。
关好彩已在书桌上摆好“阵”,指指床边:“坐吧。”
郝韵没吱声,按她说的坐下。
关好彩从保湿开始,过程中没怎么跟郝韵说过闲话,说最多的就是“眼睛闭上”“头抬起来”。
她步骤清晰,动作利落,郝韵一开始悬着的心,慢慢落下来。
她挺放心由关好彩来折腾她一张脸,总归不会在她脸上画只龟或额头画个“王”吧?
李静芬多打了两三个电话,口渴进厨房倒水,发现关好彩还没吃粥。
她本想在楼梯口喊话,忽然觉得不对劲,楼上怎么这么安静?而且不止关好彩,连郝韵也没下楼。
——好多年前两姐妹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因为郝铭的关系就狠狠吵了一架,李静芬对此事印象深刻,心想着该不会两人又闹别扭了吧,一边蹑手蹑脚爬上三楼。
关好彩的卧室门敞开着,李静芬探头望过去,眉毛慢慢扬起。
接着蹑手蹑脚又下了楼,不想打扰两姐妹“箍煲”。
关好彩很快帮郝韵重新化了个妆,末了把梳妆镜递给她:“行了,你看看吧。”
她借着透进房间的阳光,仔细检查了一下郝韵的妆面,心里悄悄长吁一口气。
她自己化妆尚可,但从没给别人化过妆。
郝韵是第一个。
但这种事儿,关好彩自然不会同她说。
本来关好彩还有些害怕“翻车”,不过当她往郝韵脸上拍拍打打涂涂画画的时候,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后来想明白了,是因为她俩的面型五官有些相似,所以给郝韵化妆,就像给自己化妆。
郝韵很满意新的妆容,看上去干净精致,似乎没用多少力气,但处处透着细节。
用美妆赛道的“专业”词语来形容,这才是“有效化妆”。
她难得真情实感地夸赞:“你确实有些本事在身上,除了‘假夫妻’的事,视频里其他的内容看上去基本都是真的。”
关好彩皱眉瞪她:“啧,那当然啊!我有在用心做账号的好不好?就算是假的,我也得让它变成真,这样才有可信度啊。”
唔,这话说完她都觉得心虚。
“嗯,我知道。”
郝韵看着她的眼说,“你每次只要认定了一个方向,就会一直朝那个方向走,真的很厉害。”
关好彩双颊一烫,惊吓得都结巴了:“你、你你你你是谁?你不是郝韵吧?!”
下一秒郝韵切换回“毒舌”状态:“这句话我要问你才是,怎么跟天庥哥交往之后,你被他的结巴传染了啊?”
“……哪有!没有!哈!我舌头灵活得很!讲急口令都行,黐线蜘蛛条蜘蛛丝黐住支树枝*!”
郝韵笑了,眉眼弯弯似月牙。
关好彩脸更烫了,赶紧转身收拾化妆包,嘀咕道:“要是我真的那么厉害,早就像你一样考到国外去了。”
郝韵默了片刻,站起身:“你不是不能考,你是不想考。你不想花外婆那么多的钱,也不想离外婆那么远。上海虽然离广州有些距离,可说到底,真想回家的话,随时就能回家。”
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继续说:“姐,你只是心软而已。”
关好彩没再回话。
她默默收拾完东西,下楼进厨房喝了半碗粥,跟李静芬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李静芬来不及叫住她,不过回头一想,也能理解。
虽然关好彩的精气神比起几个月好了许多,但不代表那些事全过去了,待会儿家里肯定会有亲戚朋友上门拜年,要是见到关好彩,一定会问长问短,八卦上一轮。
所以李静芬就由她去了,她忙着继续接电话,喊郝韵发条短信给家姐,让她中午记得回家吃斋。
关好彩听着歌,沿着长街慢慢往公园走。
收到郝韵的信息,她回了个“OK”的表情包。
她的廿四孝男朋友今早陪父亲去城外的寺庙上香,去到哪儿、看到什么都给她拍照发信息,关好彩嘴里骂他“粘人小狗”,手指噼里啪啦地打字,回他说自己要去公园散散步,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义工群里有人发红包,关好彩赶紧冲进去抢了一个,再爬一下楼,发现大家在讨论今晚烟花汇演的事。
白鹅潭的春节烟花秀,是从1995年开始的,每年新春第一夜,白鹅潭江面上空都会炸开一朵朵金花银花。
从关好彩能记事起,每年大年初一的晚上,外婆都会早早喊她吃完饭,饭后,外婆一手牵着她,一手拎着张小木头凳,走去江边霸个靓位,又或者,去附近哪位家里住得比较高的街坊家中,借个天台等打烟花。
她家以前其实也能看得到,只不过后来附近高楼越来越多,慢慢的全被挡住了。
到了2012年,也就是十二年前,由于种种原因,烟花汇演成了最后一次,之后老广们的大年初一,如果想要看烟花,就只能在电视上看看哪个城市有烟花秀。
今年,政府重启烟花汇演,地点依然在白鹅潭,而且声势浩大,除了烟花,还有灯光秀和无人机表演,这个消息一出,许多社交媒体上大肆宣传。
只不过和十二年前相比,今年要去核心区观看烟花的话需要提前预约。
半个月前,关好彩想要给李静芬预约的,但李静芬拒绝了。
外婆说她现在年纪大了,实在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子在江边吹风吹足一个夜晚,反正到时候电视上会直播,她在家看一看就行。
还有些遗憾的是,关好彩和向天庥两人都没有被抽中,义工群里只有几位成为了幸运儿,其中包括孙琳和赖海洋,两人抽中了海珠区那边的观赏区域。
有成员在群里调侃:“你们两个最近是连体婴吗?连烟花都一起看了,什么时候才官宣啊?”
赖海洋发了几个带了粤韵风华的表情包。
关好彩乐呵呵地看着热闹,不知不觉就走到公园里。
公园比她想象中要冷清一些,平时常见的老友记都没来,应该是忙着去走亲戚。
关好彩走了会儿,向天庥来电话了,她按了耳机接听:“喂——”
“你在哪呢?”
“刚经过戏台,你呢?”
“还在寺里。”
“你爸爸和子瑜呢?”
“他们去洗手间了,我赶紧给你打个电话。”
“向天庥你真的……”关好彩笑得肩膀颤,直接问,“你真的好爱我对不对!”
向天庥耳朵烫了烫,不承认:“没、没啊,我就是、就是……”
关好彩强势追问:“就是什么?就是什么?快说!不然今晚不跟你去看烟花!”
——虽然没有抽中观赏核心区的入场资格,但两人还是约好了今晚去街,到处逛逛,看一点烟花的尾巴,感受一下时隔十二年的喜悦也行。
向天庥扁扁嘴,知道她想听什么,细声嘟囔:“就是很想你。”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永远吃不饱的胖子,明明两人最近几乎天天见面,昨晚也牵着手走过那么长一段路,但他还是不知足。
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了,关好彩本应该对这种话免疫,但她在想,向天庥好似真有一些魔力,这些土到掉渣的情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会显得格外干净清透。
像刚擦过的玻璃,像被树荫筛下来的光斑,像没被乌云盖住的星星。
亮晶晶,让关好彩好钟意。
她抬起头,看藏在树荫里的光,轻声对向天庥说:“我也是啊。”
耳朵像被喂了颗奶糖,向天庥笑:“我中午和我爸他们吃完斋菜就回来,下午去给叻婆拜年,差不多傍晚,我们就去吃东西——”
“啊——!!”
向天庥话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尖叫声截断,一颗心脏提到喉咙,他皱眉大声问:“好彩?好彩?”
关好彩正往前走,没留意到身后脚步声,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吓得她大声尖叫,甚至往前跳了两步才回头。
拍她肩膀的是位阿姨,也被她的反应吓到叫出声:“我的天,靓女你怎么叫那么大声……我就是想提醒你,你的鞋带松了!”
关好彩心有余悸,喘着气愣了会儿,才对阿姨说:“哦,谢谢、谢谢你……”
阿姨像看怪人一样看了她一眼,走了。
关好彩缓了缓神,才想起和向天庥的通话还在继续。
“喂、喂……刚刚有个阿姨突然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把我吓一跳……”对面久久没回应,但电话又没挂断,关好彩皱了皱眉,“喂?向天庥?哈喽?你还在吗?”
向天庥刚才已经听到关好彩和阿姨的对话,但他也觉得,关好彩的反应真的太大了。
而且还不是只有这一次,之前她刚加入“平安结”的时候也是这样。
向天庥以为她已经“好”了。
他屈指压了压针刺般痛的太阳穴,按下心里的担忧,耐心问:“好彩,你之前在上海,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