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芬芳士多
店门这时被人推开,卷进来一股寒意。
走进三位年轻姑娘,其中走最前面的女生手持一部云台相机,她看见向天庥,先是愣了愣,接着很快回头跟同伴们说了几句话。
她们讲的方言向天庥没听懂,只猜个大概。
他用普通话招呼道:“墙上有菜单,桌上也可以扫码点餐。”
在恩宝街上安安静静开了三十五年的「向记面家」前些年刚装修过,地面保留着以前的老花砖,厅面亮堂,骑楼下的店铺面积一向不大,摆放小桌十张,桌与桌的距离颇近。
以前在店里吃面的都是住在附近的老街坊,而这几年做自媒体博主的人不少,旅游的,探店的,年轻的旅客们走进店里,都会点上一碗“向记”招牌云吞面。
向天庥把最后的两张空桌合并,拼出四人位,姑娘们坐下时道了谢,拿手机扫桌上的二维码。
向天庥先行回了厨房,等了会儿,单子进来了。
鲜虾云吞,牛腩捞面,萝卜牛杂,蚝油生菜。
开水锅蒸起的水雾覆在玻璃窗上,向天庥正煮着面,余光瞧见拿相机的姑娘朝厨房走来。
姑娘从小窗户探进来半个头,礼貌地问能不能拍一些厨房里的画面,想做视频的素材。
向天庥点了点头,说“可以”,下意识地把脸上的口罩拉得更高一些。
姑娘拍了好一会儿才回座位,云台相机架在桌子上,几人轮流对着相机说话。
向天庥看了几眼,收回目光。
送走老街坊和新食客,又进来其他客人,小小的店里总是坐满人,厨房的备料逐渐减少,不知不觉,云吞沽清了,每天做一次的竹升面就剩两三碗的份,猪手和牛腩也所剩无几。
向天庥忙完饭点,擡头看电视,已经被转至TVB台,播着某部连续剧,在店的几位客人正看得津津有味。
林爱卿正在水槽那头洗碗,向天庥走过去说:“卿姨,你洗完这几个碗就先下班吧。”
“那怎么可以?”林爱卿干活仔细,每个碗盘她都会最后过一次热水再抹干,“现在才九点,还有一小时才收店呢!”
“没事,剩下的面也不多了,只能再接几组客人,我收尾就好。”
“那、那……”林爱卿把最后一个碗放好,往外厅瞧了瞧,“要不等这波客人吃完,我把碗都洗了,再走吧?”
“真不用。”向天庥挠了把后脑勺,“本来请你的时候,说的是你负责厅面就行,现在还得麻烦你负责洗碗这块,我已经挺不好意思的了。”
林爱卿是今年夏天来“向记”的新员工,面店不大,除了向天庥这位老板兼厨师,林爱卿和另一位阿姨负责前厅,后厨还有一位阿姨负责洗碗和卫生。
但上个月,前厅阿姨和洗碗阿姨前后脚辞职,向天庥还没招到人,林爱卿一人既负责前厅,又负责洗碗。
而林爱卿家里条件特殊,不大忙的时候,向天庥都会让她晚上早些回家。
——她的妈妈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早期,轻度,生活自理暂时没问题,但老人年纪大了,就怕有个万一。
林爱卿心里其实也记挂着家中老母,脱下洗碗袖套,说:“行吧,那谢谢小老板,我就先走了。”
向天庥说:“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打给‘平安结’就好。”
林爱卿脸上已有疲态,但笑容真诚:“知道的,谢谢你们。”
卿姨离开后,再来了两桌客人,把剩下的牛腩和猪手全要了,竹升面也正好用完。
后面还有客人进店,向天庥摇摇头,说东西都卖光了。
客人有遗憾,向天庥也不好意思,他没料到今天沽清得这么快。
估计是和突然降温有关系,天寒地冻,大家都想吃点汤汤水水的,好暖暖肚子。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他戴着蓝牙耳机,一边打扫,一边给向子瑜打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小男孩的声音像极了炒奶糊,又软又甜:“细叔——”
向天庥忍不住勾起嘴角:“作业做完没啊?”
“早做完啦!”
“九点半了哦,要‘觉觉猪*’了。阿爷呢?”
“阿爷在刷牙,我也刷好牙啦。”向子瑜把电话手表贴在嘴边,在大床上滚过来滚过去,“细叔你要回来了吗?”
“细叔还没收铺。”向天庥看了眼时钟,“你跟阿爷讲一声,我今晚可能要晚一点点回去。”
“好——”
向天庥和侄子多聊了几句,正想挂电话时,那边传来向秋的声音:“子瑜,是细叔打来的吗?”
“对!”
电话手表交到了向秋手里,他和孙子一样,问了向天庥差不多的问题。
向天庥和父亲聊了几句,嘱咐道:“今晚有点冷,你和子瑜多盖张被子。”
“嗯,知道,你也早点回来,路上一定要小心。”
“好。”向天庥稳稳地应承下来。
打扫完,锁好门,向天庥沿着恩宝路,往荔湾湖公园的方向走。
这一带这几年大变样,许多小时候的店都不在了,而能留下来的店,基本都是因为店面是自己家的,不用挨贵租,一站就是几十年,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店,熬成了一间间“西关老字号”。
恩宝路是大路,与新兴景区相连,所以夜深了仍有年轻人在寒风瑟瑟中citywalk,倚着骑楼廊柱,借着昏黄路灯,拍下一张张照片。
骑楼下的打铜铺和肠粉摊已经拉闸关门,而咖啡店和小酒馆仍开门迎客,慵懒歌曲和迷离灯火糅在一起,这是向天庥小时候未曾想过的“未来”。
他双手插兜,经过半开放空间的咖啡店门外,会和相熟的咖啡师点点头打声招呼。
扎着脏辫、蓄着小胡子的咖啡师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向天庥摇头,说明天再来。
拐进一条横街,再走过一个分岔路口,虽然相隔一条路而已,但这片街区明显安静许多。
天冷人疏,底下街铺关得七七八八,骑楼楼上的住家亮着灯,老式双开窗后有人影晃动,因为太静了,屋里的声音溢出来,这户人家看电视,那户人家听广播,还有哪家夫妻俩在拌嘴。
这时,远处传来轰隆声,沉闷,规律。
是飞机飞行的声音。
老区上空有航线,每天都有若干架飞机经过这里,去往北边的白云机场。
像是下午航班密集的时段,几乎每隔五至十分钟就会有一阵轰鸣,好多年前已是如此。
飞机飞得低,噪音自然大,街坊们以前时不时会嫌吵,嘴巴比较不留情的阿伯更会一手叉腰,对着低空飞行的庞然大物手指指,三字词和四字词的“粤韵风华”不停往外蹦。
但前几年,飞机声忽然消失了,街坊们反而不习惯,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向天庥走到福元二巷,飞机刚好来到他的头上。
他微微倾身,往上望。
今夜大风,云薄,挂在天空的月亮皎洁明亮,飞机飞过,庞大机身恰恰遮住那道光。
但很快,白净月光再次洒落。
巷口的骑楼,底下土多店已经落了铁闸,街灯浅浅映着店招牌上「芬芳土多」四个字。
骑楼店门旁边有一道防盗门,内里是只容一人行走的楼梯,细窄且陡长,楼道昏暗,但二楼的廊灯亮着,宛如盈盈圆月。
向天庥揿了门钟,很快有人应答:“谁呀?”
他提起嘴角笑笑,弯腰凑近对讲机喇叭,说:“叻婆,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