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向天庥
关好彩有两年多没回来广州了。
前面三年情况特殊,指的不只是大环境,也指她的私人情况。
她不想单身一人回来过年,那肯定会被外婆问到口哑哑。
而且到底是带大她的人,她一翘起屁股外婆就知道她想干嘛,谎话更是难以在外婆面前撑过一晚。
的土阿叔正在听本地电台,FM103.6城市之声,时不时冒出一句“大湾区”,一会儿说“共创美好未来”,一会儿说“新时代新机遇”。
太久没浸在全粤语的环境里,关好彩竟有些不适应。
不过她也没用心听,抱臂倚窗,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
灯火越来越密,便代表离城区越来越近。
她订的酒店在天河城上盖,离外婆家隔着九个地铁站,几乎要把一号线从头坐到尾。
房间在三十三层行政楼层,拐角套房,往下望是将近凌晨仍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
关好彩看了一阵,扯上窗帘。
戴了一整天的鸭舌帽终于可以摘下来了,同时关好彩也听到肚子发出的抗议声,咕噜咕噜,很是响亮。
她晚上没吃饭。
叫外卖还得下楼拿,关好彩实在没那多余的力气,直接拿起书桌上的酒店送餐菜单翻了翻。
广州的十一月,温度虽没有上海那么低,但入夜后的风是湿冷的,一逮住机会就往骨头里钻。
她又冷又饿,就想喝点汤汤水水又能饱肚的。
所以在安格斯牛肉汉堡和传统云吞面之间,她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打电话下完单,她把行李箱拉到衣帽间摊开,先找出洗漱包和睡裙,进了浴室。
不用卸妆,懒得洗头,她洗得很快。
尽管面无表情,但镜子里的女人很美丽,脂粉未施,皮肤仍白亮通透、紧致饱满。
那是天天敷面膜、夜夜抹面霜、周周做SPA、还有一次次医美充值,养出来的一张靓面。
不枉她在护肤这条路上砸了那么多钱。
但她失眠多日,此时肤色过白,也显得挂在眼下的两片淡青格外恐怖。
仿佛三更时分要同谁索命的白面女鬼。
她拨开刘海,就在额头几乎正中央的地方,有道浅浅的疤痕。
边缘泛粉,形状微弯,像一弯月亮。
这么看,皮肤白一点还是好,疤痕也没那么明显。
要是肤色黑,要被人叫“包青天”的。
无论多落魄多折堕,面膜还是要敷的,这已经成了关好彩刻进DNA里的习惯。
她把房间小冰箱里的饮料挪了挪位,将带身上的十来张面膜放进去,从中取了一张,拆开敷上,接着倒在床上,大字型瘫着,闭上眼,什么都不愿想。
就这么躺了不知多久,骤响的门铃把她吓一大跳,整个人蹦起来,大喊:“是、是谁?”
“您好,房间送餐!”
关好彩恍惚了片刻,才对门外说:“麻烦放在门口就行!”
服务员回答得爽快:“好的!”
关好彩踮着脚尖,几乎无声地走到门旁,拨开猫眼盖子望出去,门外的男人正好擡起头,视线与她相撞。
关好彩被吓一跳,憋住呼吸往后退,肩膀已经忍不住发起颤。
“您好,餐车我停放好了,客人您用完餐后打电话通知我们来收就行。”
直到听见服务员的这句话,关好彩才应了声“好”。
等人离开,走廊无人,关好彩才开门,把餐车拉进屋里。
九十八块钱一碗的云吞面,摆盘自然比街边二十块钱一碗的精致得多,厨师恨不得把所有鲜虾云吞全摆在人眼前。
面上还卧了一颗煎蛋,这反而有些画蛇添足了,也不知碌面的师傅是哪里人。
关好彩其实没什么胃口,吃了两颗云吞和两口面,再把鸡蛋和上海青解决,就吃不下了。
她把餐车放回门外,按下「请勿打扰」的按钮。
摊开的行李箱没心情整理,拉紧窗帘不留一丝丝缝隙,褪黑素吃了两颗,眼罩耳塞都用上。
关好彩躺在床上,真心诚意地向观音菩萨祈祷,今晚能让她顺利入睡。
*
北方大雪,热了大半年的羊城也一夜降温。
天黑得快,不到七点天已经黑透了,夜幕里挂上月半弯。
“冷死了冷死了……”
向天庥正包着云吞,闻声擡头,对走进店里的阿伯打招呼:“林伯,今晚怎么那么早过来?”
玻璃门隔开屋外的冷空气,林伯终于舒服许多,抖着肩说:“一冻就容易肚饿嘛。”
“是不是照旧?”
“对啊,一碗细蓉一碟菜心,不过今晚要加多碟猪手。”林伯边说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小瓶九江双蒸,走到正对电视的那张空桌子旁,把酒瓶放桌上占位。
向天庥看向店员卿姨,都不用等他提醒,卿姨已经走去收银机那儿给林伯下单。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又吃猪手又喝双蒸?”
盆中的肉馅及手边的云吞皮均所剩无多,向天庥右手执木质馅尺,左手撚起一张云吞皮,摊在手心。
刮一团肉馅,抹在云吞皮上,四指拢起,拇指轻压,云吞皮便把肉馅轻盈裹住,反复两三次,一颗云吞便在他手中成型,像未绽放开的芙蓉花。
向天庥已是“熟手技工”,全程只用两三秒,林伯回答他的时候,他就把一颗包好的云吞码进盘中。
“下午我儿子来电话,说他们一家四口今年会回来过年。”林伯面上的喜悦之情难以掩盖,眼角堆起层层纹路,音量比电视声音还大,“六年了!足足六年了!小老板你说值不值得庆贺?”
林伯的儿子17年时拿到一个技术移民的机会,带着老婆和儿女去了悉尼,头两年忙着适应新生活,而后三年遇上疫情,加上今年,林伯已有六年没见过两个孙。
“哇!恭喜你啊老林,苦尽甘来!”林伯隔壁桌的一位阿婆一边同他道贺,一边用辅食剪,把塑料碗里的竹升面条剪短剪碎。
“是啊,我等到颈都长。”林伯熟门熟路地从消毒碗柜里拿出餐具,筷子勺子蘸料碟,还有一个玻璃小酒杯,回头冲坐在阿婆旁边的儿童餐椅里的小女娃挤眉弄眼,试图逗对方笑。
但小女娃只对面前的美食感兴趣,迫不及待地伸长胖乎乎的小手,想直接上手抓碗里的面条,小嘴咿咿呀呀,都有口水快淌到下巴了。
阿婆忙阻止,把儿童弯勺塞到孙女手中:“妹猪,不好用手抓!”
林伯回到桌旁坐下,开了酒瓶,斟满一杯,蓦地变得感慨:“想当年,我家小孙女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就离开广州,去到‘冇雷公咁远*’……有的时候真的想过,早知道就不要同意他们出国了,要见一面都难。”
阿婆安慰他:“仔大仔世界,他们能家庭美满、幸福安康就行了,我们做老豆老母的,多体谅,多帮忙吧。”
阿婆阿伯聊天的这会儿功夫,向天庥已经包完云吞,进了厨房。
等水滚,先落六粒云吞,拿来印着「向记面家」的瓷碗,铺上些许韭黄段。
至于碗底的猪油部分,向天庥减去一半分量。
半分钟后,煮熟的云吞抖去水分,倒进碗中,再抓一两竹升面,抖两下,丢进筛勺里。
汆烫的时间需逐秒计,慢一点快一点都对面条口感有影响。
如今煮面已成向天庥的肌肉记忆,筛勺需要几次起落,筷子需要拨动几回,都已经刻在他的血肉骨骼中。
店铺是长形的布局,半开放式的厨房在尾端,透过大片玻璃,他可以一边煮面,一边留意厅面的情况。
林伯是真的好开心,面和猪手未上,他已经小饮了半杯。
烫好的面需过一勺“冷河”,一勺滚水,一勺高汤,才能装入碗中,把几颗皮薄馅靓的云吞盖得严严实实。
最后舀一勺高汤淋上,碗面飘烟,热气腾腾,香气满满。
云吞面先出餐,菜心在水里碌的时候,向天庥挑了块最瘦的猪手装盘。
他亲自把蚝油菜心和南乳猪手送到林伯桌上,林伯一下扁了嘴:“怎么拿这么瘦的猪手?”
向天庥瞥他一眼,声音淡淡:“你的情况你自己清楚。”
“哎呀又不是天天吃,给我换块肥的嘛。”林伯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一小块也行啊……”
他的语气和讨糖吃的小娃娃没什么差别,一时都分不出他是在抱怨还是在撒娇。
修长手指在林伯的酒杯前点了两下,向天庥说:“这个也要节制,再喝一杯就行了。”
林伯有“三高”,大半年前有一晚半夜,林伯胸口隐隐作痛,紧急呼叫了“平安结”,向天庥和团队里的义工医生一起上的门。
向天庥擡眸,挂墙电视机里的本地新闻正好在说省内多地气温骤降,提醒市民们多添衣保暖。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瓶,浅笑道:“先没收。等你儿子一家回来了,你同他们一起来吃面,到那时候我再给你挑块肥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