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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城者(中国农民城) 正文 第7章 挑战的最终是自己

    通车那天,一位卖凉粉的发了财,几万人进入龙港,天气炎热,凉粉大受欢迎,让他赚了上百元钱

    1

    有人蹦高叫骂,有人哭啼哀求,生、旦、净、末、丑来个齐全

    中国二十世纪的两大难题——计划生育与拆迁,陈定模都赶上了。

    陈定模上任刚两个月,拆迁就迫在眉睫。按《苍南县龙港镇总规划图》,方岩下、金钗河、河底高等村的农民房如不拆迁,进港公路、龙翔路、龙跃路等多条道路都无法打通。

    这些农民房大多数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有四五十年代的,二三十年代的,或更早些。一幢幢矮矮趴趴,黑黑黢黢,甚至歪歪斜斜地戳在那片泥土上。

    听说镇政府要拆迁,每平方米补偿十八元到二十三元,三口之家给一间地基,三到五口的给两间地基,五口以上的给三间地基。对自动拆迁的,可以优先考虑好地段。有的村民欢呼雀跃,他已住够了老房子,冬天阴冷阴冷的,冻得骨头痛,梅雨潮湿,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霉味。

    有的村民对建镇,过上对岸鳌江那样的日子充满着期待,可是说到他的房子得拆迁,立马就不干了,跟你讨价还价,要价高得离谱;有的村民觉得机会来了,地基值钱了,想办法多要几间,可以转手卖掉;也有村民是真不想动,老宅再不好也是家,他们在那里出生长大,老屋承载着他们童年、父母的印迹,哪能说拆就拆呢?

    “两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这是北方农民多少年前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两亩地,一头牛”是物质基础,“孩子老婆热炕头”才是关键。“热炕头”代表着什么?家!家者,“陈豕于屋下也”。家首先要有屋子,屋下有豕——猪。拆我的房子就是毁我的家,那是不行的。

    “这地是我的,祖屋是我的,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你要给我拆掉,我跟你拼命!”拆迁通知发下去,有人跳脚喊道。

    “这房子就是我的命,你扒我房子就是要我命!”有人瞋目怒吼。

    老李的那幢房子坐北朝南,刚建六年的三层楼房,别说村里,就是在整个龙港他那房子都称得上一流。这幢房子风格与众不同,有点儿小洋楼的味道,楼上有城里才有的阳台。站在阳台上,有种站在城楼上检阅的感觉;傍晚坐在上边喝喝茶,看看风景,可以说惬意得不要不要的。

    老李是渔民,打鱼是件苦差事,冬天冻得要死,夏天蚊虫叮咬,风里来雨里去,赚的是“三寸板上是天堂,三寸板下见阎王”的钱。老李很能吃苦,不论夜里捕鱼多么劳累,早上都要过江去鳌江镇上卖鱼。他的鱼新鲜,卖价就高。

    老李建房欠下的债刚还清,让他拆除,他当然不干了。可是,他的房又不得不拆,因为它刚好横在龙翔路上,这房子不拆,龙翔路就打不通。老李这人通情达理,不过有点犟脾气,你要是说不通他,他就拒绝。老李的房子不拆,那些想拆迁的也都不拆迁了。在村里,老李是公认的能人,他识文断字,精明强干,在村民中很有威望。

    镇干部进村动员,村里的男女老少呼啦一下围上去,有人激烈地指责,有人蹦高叫骂,有人哭啼哀求。生、旦、净、末、丑来个齐全,把镇干部搞蒙了,乱了方寸,拆迁陷入僵局。

    陈定模下村检查时,一位方姓农民冲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道:“你拆我的房子,那就是割我的肉!”

    “明知村里要动迁,他还擅自建房,这不是有意跟政府过不去吗?”

    “跟这些村民是讲不来理的,要么强拆,要么就不拆,没别的办法。”有干部说。

    “不行。我们建龙港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吗?改革开放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吗?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是对的,只要跟他们讲清楚,他们会理解的。”陈定模说。

    “陈书记,我看先把老方抓起来。杀一儆百,不把他拿下,其他人也会效仿。”

    “不要,不能把好事办坏,得天下者先得民心。”

    据说,港区拆迁时就很慎重,还成立一个政策处理小组,负责征地和拆迁的调查与处理。县里制定了港区房屋拆迁经济补偿标准,一等三层楼每平方米补偿三十七元,二等三层楼每平方米补偿三十元,三等三层楼每平方米补偿二十五元,较差的每平方米补偿二十元。房屋拆除材料由原房主自行处理,地基拆一补一。拒绝拆迁,妨碍港区三通建设、影响大局的,采取强行拆除,不给予补助赔偿。

    “在筑路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在方岩渡口埠头边的江滨路口,有两间新建的三层楼。江滨路要通过这两间屋的拆迁才能打通,但是这两间三层楼的主人坚决不拆,成了‘钉子户’,对全局影响很大。此事报经上级批准可以强行拆除,”[1]港区政策处理小组做了认真细致的思想工作,“承诺搞好经济政策兑现,终于使他们自觉自愿地进行了拆迁。”[2]

    港区要在龙翔中路上厂村建一个三十五千伏的变电所。建变电所需要先有路,没路变电设备就没法运到施工现场,于是港区决定修一条从方岩渡口到上厂村的简易路。可是,修那条路要拆除二十一间农民房,还有八座坟。房屋拆迁的工作还算好做,坟就难了,谁家祖坟让你挖?风水破坏了怎么办?好说歹说都不行。

    “不行不行,祖宗在这已睡了上百年,是惊动不得的。”

    “你们说建个城市就建了,哪那么容易?”

    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几个小渔村能变成城镇。港区做了很多工作,给予了经济补偿,最后才把那些坟拆除。

    有人说,方岩老街的两间建于同治年间的老房子需要拆迁,港区与拆迁户没谈拢,无奈之下采取了下策——抓人,结果不但没有达到威慑目的,反而加剧群众与港区的对立情绪。

    “港区拆迁时抓过人?”我跟陈林光核实。

    “有的。拘留个把人,死硬不听的就拘留一下。”

    “胡万里到港区开现场办公会时抓了几个人,有没有跟拆迁有关的?”

    “那时候抓的是拒绝拆迁的,不是地霸。”

    陈林光这人比较公正,记忆力惊人,拿不准的事,我就打电话找他核实。他不用翻笔记、找证据就能准确说出中国农业银行龙港营业所是哪年哪月哪日开业的。我感到不可思议,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他又不是营业所主任,哪里会记得牢?我找来《龙港镇志》的大事记核对一下,丝毫不差。

    陈定模认为,跟村民讲大道理是没用的,要站在村民的位置和角度去思考、去分析、去解释,帮助他们看得远一点儿,看到那些眼前看不到的,这样问题也许就会迎刃而解。

    拆迁没法进行下去了,停摆了。“钉子户”心里没底了,犹如一只没有落下来的靴子悬在那里,让他们不安。“胳膊扭不过大腿”,不知道接下来镇政府会采取什么措施。前后左右的邻居已动起来,选地基的选地基,搬家的搬家,万一最后仅剩下他们几家“钉子户”,会不会像退潮晒在沙滩上的鱼?

    见镇干部有几天没下村,“钉子户”主动出击了。他们去镇政府,有的在办公室里不走,有的拍着桌子大吵大闹。

    “做群众工作,第一要真正把群众利益放在首位,第二要注意工作方式和方法。要有细心、耐心和恒心。走破鞋子,讲破嗓子,最后再卖点儿面子也就把事情搞成了。”陈定模多次跟大家说。

    不管村民说什么,做什么,镇干部都不跟他们争吵,能解释就解释两句,解释不了也就不吱声了。

    “做‘钉子户’的工作心要细,嘴要甜,脚要勤。把最难做工作的交给我来做。”陈定模说。

    最难做工作的自然是老李了,所有上门动员的干部都铩羽而归。陈定模接手后,不管多忙每天都挤出时间去他家转一圈儿,陪他聊天,慢慢熟络起来,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心里话了,“你别把事情做绝,以后就万事不求人啦?就用不着镇政府了?既要给别人面子,也要给自己留点儿面子,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你看看哪,人家陈书记都跑十几趟了,你还不同意拆,面子上实在说不过去了。”家人看不下去了。

    最后,老李答应了拆迁。他把像路障似的横在龙翔路前的房子拆除后,顺路建了新房,变成坐西朝东了。除去拆迁费之外,老李还亏了三千多块。不过,老李得了两间商铺,他租给裁缝店,每月收一百元租金,三年还清了债务。

    2

    你这不是目无领导,不是太狂妄了吗?

    陈定模擅长观察和思考,在细节上有所发现。一群村民在镇政府吵闹一番突然安静了下来,陈定模出去一看原来挂在墙上的《苍南县龙港镇总规划图》把他们吸引住了,围着看着,小声地议论起来,有人还指指点点,顺着一条条街道寻找着自己家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规划图?采访时,我问过陈定模。他说,镇里过去有一张规划图,不知是哪个规划设计部门画的,上边标有街道、居民区、幼儿园、学校、医院、菜市场。随着“两皮”——嘴皮和地皮作用的发酵,不断有人到龙港咨询,镇干部拿出这张规划图给他们看可供选择的地段,以及周边环境。

    陈定模觉得那张规划图过于专业,老百姓看不大明白。我想,那张规划图也许就是《苍南县龙江港区近期规划图》。在采访九十多岁的原港区负责人陈君球时,他翻出一幅有四张展开的《人民日报》那么大的《苍南县龙江港区近期规划图》。时光似水,三十六载的岁月已将蓝图洇黄,由折褶处扩散,不过线条仍然清晰,马路、码头、仓库依稀可见。陈君球说,这是从温州请来的三十多位专业人员,耗时三个多月设计出来的。

    陈定模说,他借了一本西方人著的关于城市规划的书,作者的名字,是哪个国家的已记不清了。按书中介绍,城市道路设计分为两大基本类型,一是方格棋盘式,即“井”字形;二是环形放射式,即扇形。方格棋盘式布局整齐,有利于建筑布置和方向识别,交通组织便利,适合地势平坦的中小城市。陈定模说,他按方格棋盘式画了一张《龙港建城规划图》,将街道、居民区、幼儿园、学校、医院,还有二十四个公厕都做了标示。

    “老陈,这个规划谁做的?”两年后,龙港镇政府请同济大学做规划时,一位教授指着那张规划图问道。

    “我自己做的。”

    “你的规划功能分区很合理。”

    陈定模认为龙港镇的规划既要切合实际又要超前。苍南人受“一铺养三代”观念的影响,无论农民还是干部职工都想有间临街的房子,一层做商铺,二三层居住。可是,临街的地基有限,很快就选没了,怎么办?一是街路延伸,可是不能无限延伸,上面在查“毁田建房”;二是改造居民点,非临街的房屋被龙港人称为居民点。居民点的地基收费很低,还没有人要。如从方岩老街到斗门的四百七十米临街地基每间收取公共设施费三千八百元,斗门到岱头到第一码头,临街地基每间收取两千八百元,而居民点每间收两百元还没人要。

    陈定模就在方岩码头、人民路和建新路之间,文卫路南一块要规划居民点的空地上,规划出六条适合做生意的小街,称之为“百有街”。

    陈林光说,这个街名当时引起过争论,有人说日本有超级市场,就叫超级市场好了,比如超级市场一街,超级市场二街。一位当过老师的说,我们的镇是以农民为主体的,还是通俗点儿好,百货市场最好是东西齐全,就叫“百有”好了,你要买的什么东西都有。后来,那里成为龙港的商业中心。陈定模认为,这是他规划设计上最为精彩的一笔。

    陈林光说,其他街名都是负责命名的人提出来,上办公会讨论通过。

    陈定模说,他们搞过街道征名悬赏,如被采纳可获奖励。

    陈萃元的说法跟陈定模有所不同。他说,他到龙港任镇长后,请金乡老乡——市政专家殷体扬绘制了一张龙港镇规划设计图。

    “殷教授,我们金乡已有六百年历史了,街路跟女人围带一样窄嘛,龙港的街路怎么设计那么宽?还宽的宽,窄的窄,有三十米,有二十八米,镇前路才十五米,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他满脸疑惑地问殷体扬。

    “你不知道,街道越窄人气越旺。”殷体扬说。

    陈萃元说,他把殷体扬设计的规划图挂在自己办公室墙上,他按那张规划图批地基,这地方十间,那地方八间。殷体扬设计规划的区域面积很小,龙翔路、龙跃路、宫后路等街道都很短。临街的地基批没了,他就拿支笔来顺着殷体扬规划好的龙翔路、龙跃路、建新路往下延,每延长一段就可以多批几十间、上百间地基。收费标准是镇委、镇政府集体讨论的,比如县商业局、物资局,还有十大公司都在龙翔路,那是黄金地段,收费高一点儿。

    担任过龙港镇城建局局长的徐安达讲的跟他们两人又不一样,他说工作队下农村宣传用的图不是规划图,而是示意图。当时镇里有一幅规划图,陈定模认为这图太专业了,农民看不懂,让他想办法把它改画成农民一看就明白的规划图。他找到当地渔民画家张帆。张帆画了一幅横向一米多长、七十多厘米宽的规划示意图。图上画有鹅黄色道路,虚位以待的淡黄色地基,深蓝色的河流,以及学校、医院、菜市场。

    采访谢方明时,他说:“一个城市的规划绝对不是一个人能画得出来的。它涉及方方面面,交通的合理性,电力的布局,有容量布局等。如排水管的口径,雨水管的口径,它都是个系统……”

    记忆是靠不住的。三十六年过去了,往事像河边飘曳的柳丝早已不见,上哪儿去寻觅那刚冒出的鹅黄柳芽?

    陈定模说,他要求人民路、文卫路、通港路设计为五十米宽,宫后路等设计为四十米宽。

    “马路那么宽干什么?晒稻谷吗?”

    “陈定模毁田修路,这是对土地的铺张浪费。”

    据说,灵溪人听说龙港的马路设计四五十米宽就不淡定了,“你龙港街路宽怎么可以超过我灵溪?我灵溪是县城,是苍南县政治中心,你龙港是什么?不过是为政治中心服务的经济中心!”“陈定模要干什么?要在龙港建长安街吗?”这是不是僭越,是不是对县城的挑战?

    “马路那么宽还怎么做生意?”要进城的农民也有意见。

    “龙港马路设计四五十米宽,有这事?”县里通知陈定模过去,接受县领导的问询。

    “有这事儿。”

    “金乡是六百年的古镇,北门大街才四米宽,钱库东西街也只有五米,宜山下市街也是五米宽。温州的马路多宽,杭州的马路多宽,你知道吗?龙港修四五十米宽的马路,比温州和杭州的还宽?”

    在场的几位县领导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陈定模也太离谱了。

    “老陈哪,你龙港要那么宽的马路干什么?”

    “跑汽车。”

    “跑汽车?你开什么玩笑,你龙港有几辆汽车?”

    大家都笑了,龙港镇不要说汽车,连辆摩托车都没有。

    “发达国家已普及私家车,我想二三十年后,苍南和龙港都会有私家车。”陈定模没笑,一本正经地说。

    “老陈,你太理想主义了。不要说三十年,就是三代也不可能普及私家车!”

    苍南和龙港何时普及私家车,这是对未来的预测。未来是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的,没法证实谁对谁错的,是争论不清楚的。有时,越是争论不出对错却越要争论,越找不到适当论据越要辩论,这不关乎科学态度,不关乎中国、浙江、苍南、龙港经济发展速度,不关乎像龙港马路到底该多宽,不关乎水平的高低,关乎的是决策者的远见。

    这时,孰对孰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该妥协,谁该做出让步。

    陈定模越争越激烈,搞得脸红脖子粗。他急不择言,冒出一句:“我相当于大学教授,你们相当于小学生,我说了你们也不懂,我们没法沟通!”

    在场的县领导愣住了,看着他。他们也许会想,你陈定模读过《资本论》,给县委常委讲过课,你就以为自己是教授啦,把我们当成无知的小学生?你这不是目无领导,不是太狂妄了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定模意识到错时,已无法挽回。

    最后,陈定模还是做出了让步,对路街进行了重新规划,将原设计五十米宽的人民路改为三十米,三四十米宽的通港路、文卫路改为二十四米。

    二三十年后,陈定模的预料变为现实。龙港早晚高峰时塞车严重,甚至于道路瘫痪,无法通行,龙港人不得不开车过桥,绕道鳌江上班或回家。龙港的几届领导想拓宽道路,改善交通状况,可是拆房扩道比登天还难,不仅劳民伤财,而且代价巨大,一条短街要投入上亿元资金。陈定模痛心地说,当年道路如果设计为四五十米宽,就不会出现这种现象了。每逢提起这事,龙港人就会想起陈定模当年的规划。

    不过,龙港的街路三十米、二十四米宽已经很了不起了。采访担任过龙港镇分管城建的副镇长谢方明时,他说:“那时候我们用二十四米的大道已经很超前了,浙江省都没有这么宽的路,那时候道路也就六米八米。后来省规划设计院给我们做规划时说,‘小谢,这规划三十年不会变。’现在看又窄了,我们国家发展太快了,完全超出所有教科书规定的那种范围。在增量不变的情况下,在规划中增长百分之三或百分之二是合理的。当你增量发生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的时候会迅速改变。龙港留给我的很多东西是我在书本上学不到的。”

    3

    跟信用社贷款几十万,地基要是卖不出去,拿什么还?

    陈定模见村民对规划图有兴趣,便耐心地给他们讲解,这一片是居民区,旁边是学校,你们的孩子可以去那读书,你们住的地方是商业区,是龙港的黄金地带,相当于上海的南京路。

    “龙港能像你说的那么好吗?我们能过上像鳌江那样的日子吗?”

    “当然会的,镇委和镇政府都在努力,你们也要配合我们,如果你不同意拆迁,这片商业区也就建不起来了。”

    那几个村民不吱声了。

    几天后,夜幕还未来得及完全抖落,一弯月亮已迫不及待地爬上树梢,几个村的动迁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地稀稀拉拉来到江滨饭店门前的空地。尽管江风习习,可是人们心里却燥热、烦闷,没感觉到凉爽和惬意。他们有同一个心病:拆还是不拆,怎么划算?

    有人搬来了椅子,点上蜡烛,烛火像烦躁的心,不停地躲闪与跳动。

    陈定模站在椅子上,环视一下黑乎乎的人群,充满激情地说:

    “乡亲们,我们龙港与鳌江只有一江之隔,为什么人家鳌江那边热热闹闹,我们这边冷冷清清?为什么那边灯火辉煌,我们漆黑一片?为什么那边很早就喝上了自来水,我们晴天吃污水,雨天喝泥水,旱天喝咸水,除虫喝毒水?为什么我们这里有水产品、蔬菜、瓜果的优势,却不能成为商品优势,要把这些产品挑到那边去卖,我们吃鱼吃菜吃瓜都要去那边买?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这边读书、看病、看戏,要去那边?为什么那边人称我们为‘江南佬’,嫌我们脏,嫌我们臭,瞧不起我们?我们和他们同饮一条江水,差距怎么这么大?我们龙港人笨吗?没有地理优势吗?不是,我们苦就苦在没有自己的城镇。现在县里决定把我们龙港建成物资中心、经济中心,让我们农村变成镇,黄土变黄金!让我们赶上和超过他们,让我们给人家瞧得起,让我们扬眉吐气,让鳌江人到我们这边来读书、看病,买东西!可是,我们不拆迁,城镇建不成,梦想不能实现,最终苦的还是我们自己。”

    下边鸦雀无声。哗啦,哗啦,青龙江的浪,冲击着拆迁户的心。

    “我们龙港真的能起来,能像鳌江那么样?”有人问道。

    “村民对龙港能不能搞成持怀疑态度。我在港区修镇前路到田中插标志时,老百姓就讲:‘龙港镇龙港镇,你们什么时候搞起来啊?’我说很快嘛,现在路都筑了。他说,‘1958年政府就建从宜山到钱库和金乡的公路,做了三十多年也没做起来。’那时候大家有怀疑,认为你政府吹牛啊。”采访时,陈林光回忆说。

    面对拆迁户,陈定模说:“龙港的明天肯定比鳌江好!这点我坚信,要不我为啥会来龙港?不过,我需要大家的支持与配合。拆迁是第一步,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不拆,进港公路、龙翔路、龙跃路、新建路都不通,两边的房子建不起来,哪会有高楼大厦,哪会有繁华的街道,哪会有人来?我也是龙港人,心情跟大家一样,恨不得一下子把龙港变成上海滩!”

    下面响起阵阵笑声。陈定模挥一下手,“为我们龙港的明天更美好,请大家支持一下,行不行?”

    “行!”

    “没问题!”

    陈定模宣布,所有拆迁房要在8月20日前拆完,每提前一天奖励二十元,每延迟一天罚五十元。

    “龙翔路先开始拆,农民不肯拆。当时农村房子七七八八乱建的嘛。农民说,我这房子拆了怎么办?我提出早拆一天补你二十块钱,你主动拆吧。”采访时提到拆迁,陈萃元说。

    第二天,拆迁户都行动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搬锅碗瓢盆的搬锅碗瓢盆,拆门的拆门,卸窗户的卸窗户,许多房子很快就拆完,连砖头瓦片都运走了。

    陈定模和镇干部下村检查工作时,见到老李在拆他的“骄傲”,老方在“割肉”。

    “痛吗?”陈定模问老方。

    老方那股蛮横劲不见了,像做了囧事的孩子,低下了头,难为情地笑了。

    “这痛是值得的。拆了三层楼,再建四层楼,你就更上一层楼啦。你的肉不是少了,而是多了。”陈定模说。

    8月18日,二百多间拆迁房全部拆完,龙港镇政府兑现了承诺,支出六千多元奖金。见拆迁户拿到补贴和奖金,批到好的地基,没被划入拆迁范围的村民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问政府他们那片什么时候拆迁,为什么还不快点拆迁?有人说,只要能拆迁,没有拆迁补贴也行。

    镇政府的政策也好,四五口之家拆一间房子,给两间地基,五口以上的给三间地基,农民可以建一间,卖一到两间地基。老百姓高兴啊,时常有人来请陈定模:“陈书记啊,到我家里喝酒,我们房子盖好了。”

    陈定模感慨万千,“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些百姓就像青龙江的水,发怒时犹如千军万马,势不可挡;如意时可以贡献出一切。中国的老百姓是善良的,勇敢的,勤劳的,富有牺牲精神的。抗日战争时,百姓把自己的儿女送上前线,把留下维持生存的粮食支援给八路军;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勒紧裤腰带,宁可自己饿肚皮也要把粮食卖给国家;龙港建设也是如此,镇政府没有钱,老百姓允许先征地,等公共设施费收上来再付款。

    建镇不仅需要拆迁,还要征地。按政策征一亩地要安置两个劳动力,征一千亩地就要安置两千个劳动力,龙港没什么企业,哪里安置得了那么多人?陈定模算了一下,征用一亩地补偿金一万元,存款的最高利息是六厘,年利息是七百二十元,普通工人年收入是三百多元。如买稻谷的话,七百二十元能买一千多斤。这么算来征地比种地划算。

    经他这么一算,那些不同意土地被征的村民也就同意了。

    “路障”拆除了,接下来要拆的就是茅房了。

    农村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茅房。茅房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一个坑,一个桶,上边架两条木板,再搭个棚罩也就是茅房了。确切地说,这不过是个茅坑。几百户人家就有几百个茅房,顶风臭几公里,顺风那就不知臭到哪里去了,路人往往掩鼻而过。茅房招来苍蝇,有人路过会轰然而起,犹如尘埃一片接着一片。

    这些茅房如不拆除,谁愿意来龙港落户?镇政府决定拆除这些茅房,建公厕解决百姓如厕问题。对拆除的茅房按拆迁一平方米住房给予补偿。

    “你把我茅房拆了,把坑填了,我家大小便往哪里倒?”农民找上门来,质问副镇长谢成河。

    “你可以倒到公厕啊。”老谢说。

    “我的粪水可以浇地,我不浇地还能卖钱。你把我的茅房拆了,就是把我的钱袋子拎跑了。”

    老谢要处理掉的粪水在农民眼里是肥水,“肥水不流外人田”。流入外人田还有个人情,倒进公厕算怎么回事?可是,这事儿老谢怎么解决得了?老谢是军人出身,执行任务不走样,尽管拆茅房招来千人骂,那也得拆下去。

    第二天,一桶屎尿出现在施工队的门口,臭味熏天。有人说,看见两个农民抬了过来,放下就跑掉了。

    “你们找两人把它抬走倒掉算了。”谢成河息事宁人地对施工队说。

    施工队看老谢的面子,答应了。老谢又一想,老百姓今天抬过来一桶屎尿,施工队抬去倒掉了;明天要是抬来十桶、二十桶怎么办?施工队还会抬去倒掉吗?不行,这事儿得想法解决。

    老谢急忙赶了过去,见一群人围在施工队门前,幸灾乐祸地看着那桶屎尿。

    老谢火了:“这是谁干的?要敢做敢当,偷偷摸摸算什么能耐?下次谁再把粪桶放在施工队门口我就抓谁了。你有本事别抬到这儿啊,抬到我的办公室去。”

    老谢是经历过生死的。他当过二十二年兵,跟随所在的高炮师参加过抗美援越,也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参加过大大小小战役不下百次,从士兵干到营长。转业时,被分到温州市公安局,他却要求回老家平阳;任命他为平阳县检察院副检察长,他不干,非要去企业。最后被任命为平阳县氮肥厂副厂长。平阳分县,他被分到苍南,在港区干了一段时间,被任命为龙港镇副镇长。老谢初到龙港时,仅有几爿小渔村,还都不通电。全镇唯一的马路——龙翔路,也只有从方岩老街到斗门那么一小段,还是港区修的。马路两边空荡荡的,没有房子。

    谢天谢地,第二天施工队门口没出现粪桶。不知是老谢把他们吓唬住了,还是村民觉得不划算,搭了一个粪桶不说,还损失一桶肥水。

    该拆的都拆了,该征的也征了,一片空地,给人辽阔之感。白石灰画出一条街道、两条街道、三条街道……这两边没有房子的街道犹如飞机跑道,开阔而空旷。“街道”的这边画十幢“房子”,那边画十二幢“房子”;这边再画十一幢“房子”,那边再画九幢“房子”……

    把这些“房子”编成号,统计一下,有一千多幢。主管城建的副镇长谢成河越统计心里越不落地,镇政府跟信用社贷款几十万元,进石头,买沙子,购水泥,找施工队,把马路铺出来,地基要是卖不出去可怎么办?镇政府用什么偿还?这可是太冒险了,陈定模的胆子也太大了。

    4

    与其说他挑战别人,不如说以挑战别人来挑战自己

    进港公路是一条以江堤为路基,宽8米,长4.12公里的砂石路,它像一条环绕在码头颈上的丝巾,在习习江风之下飘进龙港镇。

    温州曾经是中国交通最落后的地区之一,1.1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连一寸铁路都没有。苍南又是温州交通落后的区县之一,江南垟的二百九十七平方公里土地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公路。1956年,高傲的金乡人想修筑江南垟的第一条公路,把城墙都拆了,结果修一段钱没了,底气也就没了,就扔在了那里。1973年,因战备需要修筑了一条灵溪至金乡(炎亭)的简易公路,全长44公里,宽为4.5米。

    进港公路还是港区初期选址、规划和设计,温州市政府批准的,因没有钱一直没有开工。这条公路从方岩下经沿江防洪堤塘,到咸园码头,摆渡过江,在平阳县境内埭头村连接104国道,总造价要33.5万元。若说龙港是苍南的物资集散中心,进港公路就是苍南的咽喉要道,每年有百分之七十的物资或经方岩下转运到鳌江镇,再运往四面八方;或经鳌江摆渡到方岩下,再转到内河码头运往金乡、钱库或宜山等地。每年仅江南垟进出的物资就有十万吨。

    谁都知道进港公路早通车早受益,县里向省交通厅公路局连续打两次报告,没有结果。县里实在等不下去了,决定“先求通,再求优”,进港公路无论如何也要在1984年10月1日通车,向建国三十五周年献礼。

    1984年4月,进港公路指挥部成立,6月13日正式动工。

    进港公路动工不到一周,谢成河被任命为龙港镇政府代副镇长。

    “你这书记还有什么指示?”报到后,谢成河问陈定模。

    老谢的家乡离龙港很近,他们村却不说温州话,说的是闽南话。老谢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会说闽南版普通话。

    也许镇里担心进港公路不能如期完成,也许进港公路是县里的头等大事,自然也是镇里的头等大事,头等大事必须要抓牢抓实,老谢虽然刚转业不久,可是他在部队搞过施工,镇里派老谢负责与进港公路指挥部联络与监工。

    “我当时当镇长,一定要把它搞通么。灵溪是县城啊,他是领导我们的,当时都没有路啊,你必须把这条路做起来啊。”采访时,陈萃元说。

    这公路建成意味着脚下这片土地将结束没有公路、不通汽车的历史。江南垟许多人没见过的汽车会从对岸摆渡过来,浩浩荡荡地开进龙港,接下来就是开通龙港到宜山、钱库和金乡的公路。江南垟对这条公路寄予厚望,把它称为“进财路”。

    “我来的时候,有一个进港公路指挥部,可是施工基本上没什么进展。我向县委副书记陈星和汇报,‘按照目前的速度,10月1日肯定通不了车。’”采访时,陈定模说。

    “那怎么办?”陈星和一听就急了。

    他是县委副书记兼副县长,是从瑞安调过来的,普通话讲不大好,蛮话、闽南话也不会说。不过,这是一位干得多、说得少、很务实的领导。进港公路“十一”通车,县委、县政府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到时通不了车,他这位主管进港公路的县领导怎么跟县委、县政府交代?

    “你把进港公路指挥部撤了,让我来负责。”

    “你有把握?”

    陈星和瞪大眼睛看着陈定模。陈星和要是知道他的履历的话肯定会摇头。陈定模卖过书,当过工人,在供销社干过,干过的最大工程可能就是陈家堡的十六间了,那还不是他一人干的,把进港工路交给他怎么可能呢?进港公路是县交通局负责的,总指挥是港区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兼的。

    “10月1日通不了车,我跳鳌江给你看。”

    陈定模时常像堂吉诃德似的与其说挑战别人,不如说挑战自己,或者说通过挑战自己来挑战别人。

    “老陈啊,这事可别逞能。”陈星和担心地说。

    “放心吧,没问题。”

    县委为难了,不撤进港公路指挥部吧,看这架势“十一”通不了车;撤了,交给没有施工管理经验的陈定模也不一定能按时通车。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强。县里真就把进港公路交给了陈定模。

    “陈定模要能‘十一’通车,我把眼珠抠出来,给他当泡踩。”有人叫板。

    陈定模接过任务后,第二天就一身农民工的打扮,戴顶草帽,冒着暑热下到工地。他要进入前沿阵地,在现场指挥。他有他的打法,他采取乡、村负责制,把进港公路沿路和周边的村干部召集起来,给他们下达任务和指标,要求确保工期与质量,施工进度要一日一报。

    各乡各村都被调动起来,没有挖掘机、推土机、压路机,村民就用铁锹、镐头和竹筐;白天骄阳似火,村民就晚上挑灯夜战。修路需要石头,陈定模把指标分摊给几个村。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组织村民上山采石。每天各村汇报施工进度。哎呀,那日子不好过啊,有的村干部做梦都大喊大叫:“陈定模书记来了,陈定模来了,抓紧干哪!”

    “有困难吗?”7月底,陈星和问陈定模。

    “放心吧,10月1日保证通车!”他拍着胸脯说。

    那三个来月,他跟陈星和吃住在工地,遇到问题随时解决。

    就在陈定模夜以继日地忙着进港公路建设时,县人大调查组进驻了龙港。他们没有入住江滨饭店,而是住进了县水产局招待所。他们要对陈定模、陈萃元毁田建房,以及卖地等问题展开调查。

    陈定模得知消息后有些紧张,他清楚毁田建房是严重违法违纪的。几年前,有一大批乡镇干部栽在这上面,受到严惩。陈定模在钱库当书记时,下边有位跟他关系不错的干部为此受到处分。一年前,他去温州各地参观学习,在乐清见到一些刚打好的地基被拆除;在瑞安见过竣工的房子被炸掉,原因就是毁田建房。瑞安县塘下镇的镇长为此被免职。

    有人为陈定模捏把汗,有人幸灾乐祸,期待他从龙港消失。半个月后,调查组像阵风儿似的离去。陈定模觉得情况不妙了。

    9月27日,进港公路全线贯通,龙港有了第一条公路。

    “十一”的早晨,咸园码头和进港公路两边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人山人海。县机关干部、乡镇干部和学生,以及农民,有几万人从钱库、金乡、宜山赶了过来。

    “来了,来了,汽车来了!”第一次见到汽车的孩子们欢呼起来。

    汽车从对岸鳌江摆渡过来,从轮船开上码头,在隆重的剪彩仪式后,在夹道一片欢呼声中缓缓驶入进港公路。披红戴花的四号车驶过扎着花儿、插着旗、挂着灯笼的“凯旋门”。这是一辆灰色平头杭州牌中型货车,身穿白色短袖衬衫的县委书记胡万里、县长刘晓骅,以及陈星和、陈定模站在车厢前边向群众挥手致意,道路两边掌声、欢呼声不断。

    “那天通车了,定模站在车上,像主席一样的招手,我在旁边维护秩序。”采访时,陈萃元说。

    那天几乎苍南县所有的汽车都开进了龙港。不过,苍南县总共也没有多少车。平阳县原有两辆北京212吉普车,也就是军绿色帆布棚的那种。分县时,分给苍南县一辆。进港公路开通前,这辆吉普车也只能跑平阳、鳌江和金乡。

    通车那天,一位卖凉粉的发了财,几万人进入龙港,天气炎热,凉粉大受欢迎,让他赚了上百元钱。

    [1]魏启番:《中国第一农民城——龙港镇的由来》,经济科学出版社,2008年9月。

    [2]魏启番:《中国第一农民城——龙港镇的由来》,经济科学出版社,200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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