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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城者(中国农民城) 正文 第8章 屋顶上的钟楼

    龙港镇收款近千万元。有媒体报道称,龙港一夜之间冒出了一个“建设银行”

    1乡亲们搬着小板凳围坐一圈儿,听听这个聪明人是怎么说的

    “定模,我家智慧要一间……”

    “不要讲女儿的事情,讲儿子的事情。”陈定模对聚集在十六间空地前的乡亲们说罢,转过头对堂兄陈定运说:“你家里先搞,嫁出去的女儿等下批。”

    “定模叔,你谁都给他建,为什么不给我建?”陈智慧嚷了起来。

    二十七岁的陈智慧眉清目秀,长着一张圆圆的脸,酷似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受欢迎的歌唱家李谷一。她是陈定运的大女儿,四年前嫁到了钱库区芦浦镇。

    陈定模知道陈定运去龙港是买得起地,建得起房的。“文革”期间,陈家堡与邻村杨姓发生一场宗族械斗,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此后一蹶不振。尽管这二十来年乡亲们没少折腾,顶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之风织土布,倒卖粮票布票、缝纫机、废铜烂铁,跑到福建等地做鸡毛换糖的小生意,但真正赚到钱的却不多,赚到大钱的更是少之又少。即使陈家堡的“猴子”都去龙港,数量上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意义上却非同小可,他们是陈定模的族人、家乡人。陈定模希望陈定运带个头。

    陈定运当过生产队会计。当会计的大多保守,循规蹈矩,陈定运却例外,倒卖过粮票和布票,尽管被抓住,吃了些苦头,可是在十六间建起了三间房子,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村民佩服。

    不过,去龙港这件事陈定运却犹犹豫豫。他可能觉得在陈家堡进可攻,退可守,去龙港是背水一战,生意做不起来怕是凉水都喝不起。不去吧,定模说的铺面让他放不下。“一铺养三代”,眼下三代顾不上,下一代肯定要“养”的。

    陈定运有四个儿子,老大成家了,分了出去;老二在读高中,成绩不赖,有望考上大学,暂且不管;老三是学裁缝的,在龙港开家裁缝铺也不错;老四年纪虽小,也要提早准备,有个铺面不就有个饭碗?

    他和陈定模的亲缘犹如同住的十六间,他是把西头的三间,定模三兄弟是把东头的三间,中间还隔着十间。他们住在同一幢房子,拥有同一个祖宗。小时候,他们相伴长大,定模十五岁跑出去工作,定运留在村里结婚生子。定模节假日回村看望母亲和兄弟时,他们时常会遇到。

    “回来啦,到家坐坐,喝口茶?”

    “不喝啦。”

    邀请真诚而客套,定模是“公家人”,能到家坐坐是给面子;不来,他也理解,公务繁忙,抽空回趟家不容易,哪有工夫喝茶闲聊。一个不过去喝茶,另一个也不去贸然打扰,有礼有让,疏远淡泊。

    村里人说,豆豆放在锅里炒,先爆的最好吃。聪明人就像那先爆的豆豆,是有先知先觉的。陈定模傍晚若坐在十六间前边的空地纳凉的话,乡亲们会搬着小板凳围坐一圈儿,听听这个聪明人怎么说的。有些村民没文化,听不懂陈定模的话。陈定运不然,他什么都听得懂,偶尔还会插一两句。陈定模有些话就好像是跟他一个人说似的。

    有段时间,陈定模夫妇把双胞胎的儿子送回陈家堡后,他们夫妇回村也多了。

    “顺民婶婶回家了,顺民婶婶回家了。”当个子不高的顺民婶婶出现在陈家堡那泥巴路时,阿慧见到就会告诉妈妈。

    女人跟女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女人需要闺蜜,男人需要哥们儿。闺蜜重在亲密,无话不说;哥们儿讲究义气,紧要关头拔刀相助。阿慧妈是顺民婶婶的“知音”。顺民婶婶说闽南话,陈家堡人说蛮话。她进了村就像到了异国他乡,不论别人说什么她只有两种回应,或是笑眯眯地点头,或是笑吟吟地摇头。

    阿慧妈妈会说闽南话,她是外村嫁过来的,那村子到陈家堡步行半小时,说的却是不同的方言。两个说闽南话的女人就这么走近了。胡顺民来了,阿慧妈妈会到房东头坐坐。走动走动,不能空着两手,阿慧妈妈就把家里母鸡下的蛋捡上十个二十个。

    礼尚往来,一来一往就有了交往。阿慧十二三岁时,学校组织春游,她在水头镇跟老师和同学走散。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她想到在水头镇供销社的定模叔。她找上门去,在定模叔家小住几日。那时,陈定模把两个儿子和老母亲都接了过去。阿慧跟这位堂奶奶熟,堂奶奶个子高大,说话和气,为人善良,哪怕家里来个讨饭的也要让他吃饱了再走。在村里时,谁家有事都愿意跟她讲。她还会正骨,不论给谁正骨都分文不取。

    2

    “闲谈不超五分钟。”他像坐堂的老中医似的提笔开方

    “定模叔,你要给我批个好地段,我要做生意,要建两面铺。”陈智慧说话语速很快,像冲锋枪似的。

    半年前,老妈跟阿慧说,我们钱库要在方岩下建条街。

    阿慧读小学时就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乡村之外有城市,城里人住着高楼,坐着汽车,端着“铁饭碗”。从陈家堡到钱库镇步行半个多小时,人就不一样了,这边是乡下人,那边不是乡下人。同学的爸爸有的每月有工资。她还知道只有长得漂亮而幸运的乡下姑娘才能嫁到镇上去。陈家堡仅有三个姑娘嫁到了镇上,一个嫁到宜山镇,两个嫁到钱库镇。她们回娘家就会成为村里的焦点,聚拢了羡慕的目光。

    “哇,你看她拎的小袋子,多么洋气啊。”

    “看,她老公穿的是劳动布的工作服……”

    流行就是美。有些流行是跟得上的,有些是无论如何也跟不上的。“全国学习解放军”的年代,流行草绿色军装;“工业学大庆”时,流行的是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工人才有劳动布的工作服穿,工人有城镇户口,端的是“铁饭碗”。陈家堡的农民穿的都是自己家织的粗糙的土布衣服。

    陈家堡女孩心里都藏着一个梦想:长大后嫁到城镇去。阿慧如愿以偿,不仅嫁到了芦浦镇上,还在街上建了一间楼房。

    听说定模叔回村动员大家去龙港,阿慧匆忙赶回陈家堡。

    “她怎么还想去龙港呢?”有些人感到不可思议。

    她把家建到龙港去,老公上班怎么办,开在芦浦街上的绣花店怎么办?

    “咱们家人口多,跟风也要跟得牢啊,跟不牢就被落下了。”老妈见阿慧要去龙港,着急地跟老爸说。

    “再等等,再等等。”老爸说。

    这么大个事儿,哪能闻风而动?老爸犹豫不决,他拨拉算盘算过,要去龙港的话得把十六间的三间房子卖掉,换两三间龙港的地皮,建房的钱还得另筹。筹得上还好,筹不上怎么办?一家十来口人住在露天地?进了城,地种不上了,饭从哪儿来?

    老妈跟老爸说,你看谁谁家比我们还差,他们都要去龙港了。在陈家堡,谁的腰包比谁多几百元钱,或少几百元钱都一清二楚。老妈要强了一辈子,什么时候落在人后?何况这机会就像河里的鱼儿,它不会守在那儿一动不动,你不注意时它尾巴一甩动,就再也找不见了。看准了就要下手,把它牢牢地抓住,不这样的话,你跟它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了。

    阿慧从陈家堡回去后,坐船跑龙港看了好多遍,跟老公商量过一次又一次。说实话,龙港给她的第一印象不怎么好,江边有条新铺的砂石路,能骑自行车。江滨饭店的镇政府墙上挂着一张图,上边标有龙跃路、龙翔路、建新路、金钗街……每条道旁画着一个个小方块,标明这三间,那五间,卖掉的打个叉,没卖的空在那儿,想进城的农民都围在那儿看。

    陈智慧在“欢迎农民进城办公室”花五元钱买张表,填好后上二楼去找定模叔。

    “那张表上究竟有哪些内容?”我在采访时问陈林光。

    “有姓名、住址、家庭人口,以及有什么要求。”

    “是否填好表就可以选地基?”

    “不是。地基不是选的,是分配的。”

    他说,根据各片儿报上来的数量,陈定模和陈萃元按比例分地基。比如钱库报上来一千间,给他龙翔路几间,龙跃路几间,建新路几间,百有街几间;舥艚报上来二百间,分给龙翔路几间,龙跃路几间……书记、镇长分完之后,上镇委和镇政府班子联席会议讨论通过。

    “讨论时,有人说我的不够,给我多搞几间。比如我们舥艚和宜山分到的人民路的地基正巧边上有个水塘,我们就提出把水塘填上建两栋房子,一栋给我们舥艚,那一栋给宜山……”陈林光说。

    采访时,陈萃元说:“这个是我分配的,我要考虑啊,街有好有坏啊,钱库、宜山、金乡三个区要搭配。这条好的街道三个区要打平,那条比较差的也要三个区打平,要公平一点么。”

    陈林光说,舥艚的龙翔路的分给谁,龙跃路的分给谁,建新路的分给谁,那就由他说了算了。比如龙跃路分给舥艚一栋十间,陈林光分给十户人家,至于谁在第一间,谁在第二间,谁在第三间,就由那十户自己来定了,通常是由抓阄决定的。有人说,我不要龙跃路,要建新路,那就得他自己找人换了。如果正好有分到建新路的想去龙跃路,他们可以私下交换。有人说,我不想要了。他的亲戚朋友说,你不要给我啊。这样对方给他五块钱买表的钱,他就把分到的地基转给对方了。如果谁都不要,他也可以放弃,那样就会损失五块钱。

    “地基是没的选的,陈定模那时候权力很大,他说这块地给你就给你。我那块文卫路的地基是副镇长陈林光的同学帮我搞的。文卫路只能算中等吧,也不是很好,像龙翔路、龙跃路,没有关系是搞不到的。”提起当年买地基,林益忠说。

    舥艚镇和舥艚乡是陈林光负责的,新城乡隶属于舥艚镇。陈林光说,“林益忠是新城乡杀猪的,他的亲家是我的同学,也姓林,在新城乡当书记。”

    陈智慧怕定模叔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或把她排在老爸后边,老爸还没下决定去龙港,这样就赶不上这一批了。听说龙港镇要在百有街建服装市场,许多人都想要那边的地基,可是很难拿到。

    江滨饭店二楼西边的定模叔办公室犹如医生诊室,出来一个,进去一个。陈智慧对等候的人说:“我进去跟定模叔说两句话就出来,就说两句。”

    她推门进去,见定模叔坐在办公桌旁,身后墙上贴张白纸,上边写着:“闲谈不超五分钟。”他像坐堂老中医似的望闻问切,提笔开方——把处理意见写在纸上,如找谁谁办理。

    “定模叔,百有街给我,百有街!”

    那条街还没建就已经火得一塌糊涂,有人想在那开服装店,有人想开纽扣店,还有人想开帽店,不想开店的也想在那儿建房,谁都清楚房子建在那里就会拥有一间旺铺。

    定模叔说,银河路给你一间,那地方也不错,适合做生意,前边有条河,旁边有码头,江南垟许多乡镇过来的船在那儿停靠,人气会很旺。那间地基也不贵,只要一千九百元,百有街要两千九百元。

    “定模叔啊,银河路那么差的你给我?那还把西边,太阳晒过来热死了,那是一面铺,不是两面铺……”

    谁都想要两面铺,两面铺就是坐落于街拐角的房子,可以两面开门。

    陈智慧跟定模叔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说罢转身出来,也不恋战。她清楚这不算闲谈,那也不能超过五分钟,定模叔忙着哪,外边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再说她进去前跟他们说过“就说两句”。

    “老爸,定模叔讲来讲去还是不想把百有街给我。”她跑回娘家去找老爸老妈。

    “婶子,你跟定模讲一下,阿慧要百有街,叫他给她百有街。”老妈跑去找陈定模的老母亲。

    老妈知道陈定模是孝子,他老妈的话是很有分量的。不清楚这位堂奶奶跟定模叔说了没有,怎么说的。定模叔给陈智慧换到了建新路354号,位于街角,可以有两面铺。

    见再拖下去就没有好位置了,老爸着急了,跟陈定模说,“我也要一间。”

    “好位置没有了,银河路那间,你女儿不要,给你吧。”

    老爸觉得那间地基也不赖,门前有河,还有码头,上船下船,人来人往。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优势,那就是价钱低,稍好一点儿的位置要两三千块以上,那间才一千九百块。

    老爸还想再要一间。

    “大家都一家一间,你怎么要两间?”

    “我有四个儿子,至少也要两间。”

    前几个月没人要,现在是抢不到。要知这样就像阿慧那样早点下手,不仅可以选个好地段,还可以两间挨着。龙跃路、百有街、建新路的地基都批出去了,陈定模爱莫能助。

    说来也巧,有人在镇前路批间地基,两千四百块,他不想要了。阿慧的老爸给了那人五块,把那块地基拿过来。

    3

    觉得建七层楼还不过瘾,又在自己屋顶建座钟楼

    杨恩柱长年奔波在外,偶尔回家听广播喇叭讲,苍南县要在方岩下建个龙港镇,欢迎农民进城。他听过了也就过去了,没放在心上。在他的心目中,鳌江才是真正的城镇,龙港怎么样,谁知道呢。

    “一江之隔,我们这边是渔村,鳌江那边是城镇;我们这边是地,他们那边是天。我们这边的女孩嫁到那边是要受气的,他们讲话都要高你一等。”提起鳌江来,杨恩柱说。

    鳌江让杨恩柱向往,他却没想过要去龙港买地建房。五年前,他花一笔“巨资”翻建了住房。那间房子位于杨家宅的方家大院。在方圆百里,方家大院是负有盛名的,若不知方家大院,不要说他不是杨家宅人,怕连湖前乡人都不是了。方家大院是由几十间具有清代浙南特色民居围成的大四合院,气势非同寻常,为民国时期大财主方步皋所建。

    一个男人挑着担子从宁波到了湖前。若干年后,他居然从方步皋儿子手里买下方家大院的三间半房子。其时方家已衰败不堪,靠卖房卖地维持生活,否则哪里会把自己家院内的房子卖掉?“土改”时,方家没卖掉的房产被农民分了,买下三间半房子的男人只分到“中农”成分,这人就是杨恩柱的祖父。

    祖父把三间半房子还有那个成分传给了父亲。父亲把房子分给杨恩柱他们三兄弟一人一间,剩下半间自己住。杨恩柱的房子位于大院的东北角。家庭成分是不能分的,父亲没法把一个“中农”分成三个“贫农”或“下中农”,只能把一个中农变成三个中农传给他们三兄弟。

    那间木结构、青瓦老屋年代久远,设施简陋,杨恩柱有钱后就把它拆了。他奔波在外,没时间管,老婆在家把那幢二层砖混结构小楼戳了起来。按设计楼下有四扇门,钱却花没了,老婆跟隔壁的邻居借五百块钱,把木料买来,请木匠做好。杨恩柱从外地回来时,门已安装好了。

    “利息五厘?这太高了。我以后不抽烟了。”杨恩柱说。

    搞销售的哪有不吸烟的?走南闯北,求爷爷,告奶奶,不管见谁都要先矮一头,递一支烟,拉拉近乎。杨恩柱几年销售跑下来,烟越吸越凶,一天要好几包。他说戒还真就把烟戒了。债还上了,他成为江南垟名列前茅的“猴子”,烟也没捡起来再吸。

    杨恩柱那幢房子不要说在杨家宅,就是在湖前乡也首屈一指。想去龙港建房的是他的老父亲和老婆,听说谁谁去了龙港,又谁谁也去了龙港,他们的心被搅动了。父亲是读书人,毕业于温州师范学校,在中学教了一辈子书。杨恩柱从小就尊师敬教,大事听父亲的,尽管已年近不惑,成为四个孩子的父亲,还听父亲的。

    在个把月前的傍晚,一条小船咚咚咚驶离杨家宅。杨恩柱从外边回来,父亲对他说应该去龙港买地建房,他就请龙港的朋友帮忙物色几块地基。他长期在外,不大了解龙港的情况,也没想过找镇政府批一块地。他在外忙,回家也忙,白天脱不开身,只好晚上去龙港。好在杨家宅距龙港不远,半个多小时船程就到了。

    下船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天跟着黑了下来,杨恩柱去找朋友。朋友把事先物色的几块地基介绍一下,杨恩柱连看都没看就把带去的一万多块钱付了出去,买下四间二手地基。镇政府有规定,地基批下来必须在半年之内动工,一年内竣工。有些动迁户,家庭人口多,分到两三间或三四间地基,既不缺房又没钱建,只好转让出去。在那段时间转让地基的人较多,要价也不高,一间只要两三千块。

    杨恩柱有钱,但不任性,为什么买四间地基,他是有所考虑的,他要给弟弟一间,给小舅子一间,还有两间给儿子。他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男人没房子谁会把女儿给他?他爷爷把三间半房子给了父亲,父亲娶了母亲;父亲把房子分给他们三兄弟一人一间,他们才娶妻成家。

    地基买下后,杨恩柱就忙其他事了,没跟父亲讲。

    “龙港镇有块地基要五千五百块,你要的话,我去把它拿下来。”一天,父亲说。

    杨恩柱从父亲的目光看得出他很期待把那块地买下来。父亲说的那块地是龙港的地王,位置很好,在龙翔路上。苍南县的石油、烟草等十大公司都坐落在那条街上。

    “这块肉是给龙港最有福的人吃的。”陈定模吊人胃口地说道。

    林上木说,我要在那建七层楼。他是湖前乡人,当过电影放映员,改革开放后做生意发了财。财大自然气粗,有人说这人平常就很张扬。

    “建七层楼,你是开玩笑吧?”没人相信他林上木能建得了七层楼。

    “你建七层楼?鳌江最高的楼多少层?恐怕温州都没有那么高的楼,牛最好不要吹太大,当心吹爆了。”

    即便是省城杭州,五层已算是高楼了。鳌江镇还没有五层楼。

    “你要能建七层楼,我就拿出那块地给你建!”陈定模表示支持。

    那块地基可建七间,林上木要建两间,还剩下五间谁来建?在苍南六千五百个“猴子”中,有能力建七层楼的寥寥无几。建一间四层楼房至少要万八千块钱,稍好点儿的就要三四万块了。小“猴子”不敢把所有本钱全都投到房子上,大多选择建三四层楼。像陈定汉那样跟“猴子”不搭边的农民就更难了,把农村的住房换成龙港的地基,接着东挪西借,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戳起三四层的房子。

    在采访时,胡万里说,龙港有两个问题,一是道路太窄,我当时也想搞宽一点儿,涉及土地问题,没有搞成;二是建筑千篇一律,房子结构、高矮都是一个模式,没有错落有致,百花齐放。我们也想建一些高层,建漂亮一点的房子,那要多花钱,当时只能从农民的实际情况出发,你国家拿不出钱来,银行也不可能给你贷款那么多,只能根据农民的实力来建。

    时任镇委委员、综合办主任章圣望说,房子全部是三层四层,看上去不好看。镇里说对建五层以上房子的减免公共设施费,可是还是没人建。这边乡下的房子大多是平房,两层的都很少,一个自然村也就有几间。河底高村两层房子只有六间,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平房,有的还是茅草房,多数窗户没玻璃。那些平房都是黑瓦,墙有砖的,也有土的,还有外面是砖的,里面是毛竹的。结婚就用报纸糊一下就算新房了。

    林上木可能张罗一番也没找到“同路人”,想起苍南县最有名的“猴子”——杨恩柱。他们不熟,没有交往,不过林上木的老婆在学校教书,认识杨恩柱的父亲。于是,他就把电话打给了杨恩柱的父亲。

    “那块地不一般,是可以挑大拇指的,能在那建七层楼是众人瞩目的。”父亲对杨恩柱说。

    也许父亲忍气吞声一辈子,受尽欺负,想在龙港建最高的楼,让众人瞩目一把。

    “我没时间,你就去办好了,贵点儿也没关系。”杨恩柱对父亲说。

    杨恩柱没提自己买下四间地基的事儿。他想只要老爸开心就好,老爸想在哪建在哪建,不差那几千块钱。

    “解铃还须系铃人。”杨恩柱跑去找帮他买地的朋友。

    “退回去两间,那么好的地基不要了?一间才两三千块钱。”朋友不高兴了。

    那价钱帮杨恩柱买下那么好的地段,也许朋友很有成就感,现在把地退回去,那是出尔反尔,在生意场上有点儿丢份。杨恩柱做事敞亮,没让朋友为难,贴了五百块钱。

    父亲去镇政府批下一间五千五百块的地基。杨恩柱觉得一间不够,起码要两间。他去找陈定模。销售再生布时,杨恩柱跟芦浦的一位杨姓朋友有过合作,后来那位朋友也开了一家编织袋厂,继续合作。杨恩柱跟老杨去钱库区委找过陈定模,也就有了一面之交。

    “一家一间,你怎么要两间?”陈定模问。

    “我有两个儿子,我们农村有两个儿子就得建两间房。一间怎么分?”

    陈定模他们开会研究后,又批给杨恩柱一间。那块地基后来每间又增加五百块,杨恩柱以一万两千块拿下东边的两间地基。

    “我的地是从政府手里买来的,不是从老百姓手里转让过来的。政府卖贵有贵的道理。”杨恩柱不觉得镇政府多加五百元不合理。

    林上木拿下中间的两间,西边的三间被方崇钿拿下。方崇钿在苍南可谓大名鼎鼎,他当过兵,教过书,靠编织袋挖到第一桶金。不同的是方崇钿采取的是“扩散加工、双层经营”的生产经营模式,也就是由他提供原材料,村民投资设备,加工成半成品,他回收后加工成编织袋销售出去。据媒体报道,方崇钿带动了周边地区一千八百多农户走上致富之路。顶峰时期,苏北百分之九十的大中型化肥厂用的都是“崇钿编织袋”,其年销量高达一千八百万条,纳税五十多万元。苍南县委要选拔方崇钿为龙江乡副乡长,他没有干。

    4

    七层楼不仅是龙港最高的楼,是地标,也是骄傲

    杨恩柱和方崇钿想建六层楼,不想建七层。龙港最高楼才五层,龙翔路上那十家大公司都没超过五层,六层也可以成为地标。林上木不同意,话已说出去,建不成七层楼岂不遭人耻笑。林上木说,要么你们建五层,我建七层。

    这怎么能行?在苍南你左右邻居建的房屋要是高出一块,那等于压你一头。

    三人多次商量后达成共识,中间五间为七层,两边各一间为六层,杨恩柱的两间房,一间为六层,一间为七层;林上木的两间都是七层;方崇钿的三间,两间七层,一间六层。这样也算是平起平坐,谁也不压谁一头了。

    爱张扬的林上木可能觉得还不够劲儿,要在自己的楼顶,也就是整幢楼中央的位置建个钟楼。钟楼和鼓楼大多建于宫廷、寺庙,或城市中心。晨钟暮鼓,钟楼和鼓楼是古代报时用的,即早晨撞钟,晚上敲鼓。林上木是否想在撞钟时,体验万人瞩目的感受?不得而知。

    “找我?找我干嘛?”一天,杨恩柱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县委的。

    “我找你有点儿事情。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对方好像猜出他的心思,语气和蔼地说。

    杨恩柱想,我又没有偷税漏税,没干什么违法的事,怕什么?去就去。

    杨恩柱到了县城灵溪,进了县政府,找到那个房间,敲敲门进去,见办公室仅有一人,看来级别不低,起码也是副县级。

    “坐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领导笑容可掬。

    原来有人想用龙跃路的地基换龙翔路的。杨恩柱一听就明白了,要换地基的人姓蔡,也是位有钱的老板。镇政府原来把地王批给杨恩柱一间,批给蔡老板一间。杨恩柱坚持要两间,不知镇政府是担心蔡老板实力不够建不起来,还是蔡老板不够自信打了退堂鼓,后来镇里在龙跃路批给他两间,位于龙华大酒店旁边。不知蔡老板反悔了,还是最近发了财,想建七层楼了。领导的意思很清楚,就是问杨恩柱能不能跟蔡老板换一下。

    “我回家商量一下,”杨恩柱说罢,接着说,“能不能再给我批一间?七层楼没有,其他地方也可以。”

    这时,想在龙港搞一间地基已不大容易了。杨恩柱很后悔退掉那两间。

    杨恩柱跟领导聊了半个来小时。领导态度友好,并没有要求他怎么样。他也没回答跟不跟蔡老板换。

    七层楼怎么可能让出去?那是非建不可的,父亲不会让,他也不会。那不仅是龙港最高的楼、龙港的地标,也是他们的骄傲!想当年,他家是“非产户”,连种地都受欺负,每年只能挣三百六十工分,多一个工分都不行。他在部队当上班长后,组织上要发展他入党,派人到大队外调,大队说他家是中农,他父亲民国时期还开过钱庄,结果搞得他党也没入上。他父亲的确开过钱庄,不过没开几天就倒闭了,欠下一屁股债,直到他当兵回来还有人登门讨债。如今,杨恩柱不仅是苍南县屈指可数的“万元户”,还入了党,可以建七层楼为什么不建?

    杨恩柱回家跟父亲和妻子商量,他们都不同意再买地基,“我们只有两个小孩,两间房子够用了。”

    杨恩柱想想也有道理,建两间七层楼还说不上要花多少钱呢,再建一间要是钱不够,建不起来,还不让人笑话?

    林上木和方崇钿都比杨恩柱年长,人脉和阅历也比他丰富。林上木亲戚多,有个姨夫在供销社搞基建,对建房子也很在行,设计的窗户让杨恩柱很满意。

    我很想采访林上木,听说他患了中风,语言有障碍。

    杨恩柱说,林上木后来生意亏掉了,1992年他引以骄傲的七层楼被拍卖,靠东边一间,杨恩柱以五十六万块拍了下来,加上办产权证和重新装修花了六十多万元。不过,这满足了他当初想在七层拥有三间房的愿望。另一间带钟楼的被方崇钿拍下。方崇钿拥有那间带钟楼的房子后,筹资两千多万元创办了温州市金田电缆有限公司,三年后升为集团公司,2000年国家工商总局批准金田集团为“中国无区域集团”。

    “欢迎农民进城办公室”人气越来越旺,不断有人来咨询,有本县的,也有平阳的、文成的、瑞安的、泰顺的,还有福建省福鼎的。有上千人申请到龙港开店、办厂或办幼儿园、影剧院。

    “两皮一图”的作用发挥出来了,有五千多户农民申请到龙港建房,还不断有农民背包罗伞,拖家带口前往龙港创业。

    11月15日到了交地基款的日子,“欢迎农民进城办公室”却门可罗雀。在中国农业银行龙港营业所和沿江信用社也不见拎袋子交款的农民,镇里干部的心悬了起来,五千多户农民最终会有多少人交款,有多少人在临门一脚时放弃,难以估计。

    到了11月下旬最初几天,交款者还是寥寥无几,镇干部无不担忧,截止期限是11月30日。如果“猴子”不进城,地基卖不出去,龙港镇就彻底凉快了。

    “农民拍板,最后一天见分晓。”陈定模似乎很有信心。

    有人说,江南垟的农民过去太穷了,太苦了,他们精于算计,数千块钱在银行多存半个来月利息不少,不到最后期限是不会交款的。也有人说,他们觉得花数千元买地基心里不踏实,还想观望观望。

    11月下旬的后几天交款的有所增多,有许多农民拎着钱袋子,坐船从金乡、钱库、宜山等地过来,见交款的不多,站在银行外看看墙上贴的龙港镇规划图,跟操蛮话、闽南话、平阳温州话、金乡话的交流交流,到分到的地基看看,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在方岩下吃顿饭,拎着钱袋子回去了。

    第二天,他们拎着钱袋子又来了,东看看,西看看,也许觉得自己看走眼了,龙港啥都没有,怎么能在这鬼地方买地建房呢?那不是傻吗?于是,又拎着钱袋子回去了。

    有人第四次、第五次拎着钱袋子过来,见有些没条子的人在人群里转来转去,也跟去凑热闹。见有人来了不交款,他就恶作剧地说:“你不交款,把条子给我吧。”交款要有镇政府的条子,上边写着地基位置和交款金额。那人想了想,把条子掏出来给他。他又说:“我不要你的条子,我自己有条子。”把自己的条子拿出来给人家看看。对方看了看他的地基位置说:“我给你路费和吃饭钱,再给你几十块,你把你的条子转让给我吧。”他一听又不肯了,“你交你的,我交我的。”

    陈家堡的人交款比较积极。陈定模的哥哥和弟弟把房子卖了,十六间的房子刚建十六七年,在陈家堡算是一等好房,本该卖个好价。可是陈家堡穷,能买得起一间两层楼的人家很有限,外村人又不可能到陈家堡买房。哥哥的房子只卖三千块,刚好够在镇前路买一间地基的钱。弟弟那间卖的就更少了,才卖了两千五百块,相当于卖地基送房子了。卖房时弟弟没在家,弟媳妇卖的。卖房子钱不够买人民路的一间地基,还差了四百块。正好家里有四百块积蓄,这样才把地基款交上。

    临近截止日,即11月底那两天,农民像涨潮的水似的涌过来,银行和信用社门前的农民拎着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钱袋子排起长龙。陈智慧的老妈充满激情地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排在队伍里边。当时钞票的面值有十元的,有五元的,还有两元的,没有百元大钞。他们家要买两间地基,要交四千三百元,把陈家堡十六间的三间房卖掉两间,每间卖三千元,交完地基款,还余一千七百元。第二年,他家又把剩下那间也卖了,卖了一万块钱,比那两间还多。

    11月30日,银行和信用社门前熙熙攘攘,水泄不通。临近信用社关门时间,外边还有上百位农民没交上款,队排得比一条街还长。

    “我们没交完钱,银行和信用社不能下班!”

    “你们说11月30日截止,现在不是还没到1号吗?”一群农民跑到镇政府,情绪激动地嚷道。

    银行和信用社没按时打烊。可是,冬季天短,太阳刚下山,夜幕唰一下就拉了下来,镇政府考虑到这些农民拎着钱袋子不安全,布置附近村落的民兵维持治安。到了深夜见还有很多农民没交上款,镇政府答应截止日期可延长两天,这样没交上款的农民才放心离去。

    龙港镇收款近千万元。有媒体报道称,龙港一夜之间冒出了一个“建设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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