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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城者(中国农民城) 正文 第2章 江南垟的“猴子”

    1984年,对苍南的“猴子”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可是,慧黠而机敏的“猴子”有多少能嗅到这一气息呢?

    1

    她哭着愤恨地对老妈说:“你如果是后妈,我会记你一辈子!”

    1984年,对苍南的“猴子”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可是,慧黠而机敏的“猴子”有多少能嗅到这一气息呢?

    陈定模的远房侄女陈智慧就是“猴子”。她似乎是怀着对贫穷的不共戴天之仇降生的,赚钱勇猛、泼辣、玩命,也很智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陈家堡的“资本主义尾巴”像织布机吐出的土布——越割越长,整个村子一片“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

    陈智慧却罢织了,跑到镇上摆个摊绣花,干起“高级”活儿了。那时织布的天还没亮就开织,织到满天星斗,手脚麻溜的能赚两块多钱,差点儿的也就赚一块多点儿。阿慧两脚一上一下悠然地踏着缝纫机,机头嗒嗒嗒万马奔腾一般疯狂一天,她赚了二十多块,相当于十几个“织女”。

    陈智慧读初中一年级时,跟老爸说:“我不想再读了。”

    在陈家堡,像阿慧这样读到初中的女孩不算凤毛麟角,也是寥寥无几。陈家堡的女孩有的连学校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有的读两三年、三四年就辍学了。她们的父母对老师要求不高,能让他们的女儿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百八十常用字,能做加减乘除,老师也就及格了。孩子还没毕业,老师就先“毕业”了。

    陈家堡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在父母眼里供女孩读书不划算。陈家堡的女孩七八岁就做家务,择菜洗菜,哄孩子,十来岁要纺纱,十一二岁差不多就能“顶起半边天”了。父母哪肯让这样的女孩在学校“虚度光阴”?

    “阿慧,你还是读吧。”父亲说。

    陈定运不像村里那些糙糙的庄稼汉,他读过几年书,不仅识文断字,算盘也拨拉得出神入化,是生产大队的会计。陈家堡不通公路,不通电,也没有电话。谁家有要紧事儿,要跟在外边做生意的家人联系,只有跑到镇上去拍电报。电报费昂贵,一个字要三分钱,陈定运拟的电文言简意赅,经济实惠。这让贫穷落后的陈家堡与文化勾连起来,让读书人有了用武之地,得到意想不到的尊重。

    享受读书“红利”的人,自然就想让孩子多读书。可是,阿慧妈妈却不这样看,贫穷和苦难已压榨出她最后一滴泼辣与强干。家里七个孩子,十来口人,她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婚姻也是搭配,往往能干的要搭配个不能干的,或不能干的搭配一个能干的。夫妻都能干或都不能干的,不能说天下没有,但寥若晨星。像阿慧妈这么能干,阿慧爸无论怎么干都难以在这个山头打出一片天地,于是积极性大受挫伤,只好另辟蹊径,弘扬阿慧妈所不擅长的拨拉算盘、撰写电文,像那些担水、织布、种自留地之类的活儿都交给她去发扬光大了。

    可发扬光大的活儿实在太多,阿慧妈干不过来,只好让大女儿阿慧也发扬发扬。阿慧十多岁时就纺纱、织布、担水、碾米、放鸭,无所不能。老妈也不是反对她读书,只是给她设了一道坎——活儿干不完,其他什么都别想。

    有一年,家里养了一群鸭,让她和大弟弟去放。天下大雨,鸭子毛了,迈着八字脚到处乱跑,她在小船上往岸边赶,大弟弟在岸上往家里赶,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把那百八十只呱呱叫的鸭子一只不少地赶回了家。

    晚上,鸭子不再呱呱叫了,青蛙的叫声却不绝于耳。她和弟弟拎着煤油灯去荒野捉蛙喂鸭子。弟弟提灯照亮,她趴地上捉。那是没有水土污染的年代,是青蛙最好的年代,也是它们最不幸的年代。青蛙实在是太多了,这个鼓着腮帮叫着,那个快活地蹦跶着,捉不过来。青蛙前边跳,他们追着捉,捉着捉着就进入了一片土丘。前边的青蛙蹦几下,她的小手伸出扣住,正要把它抓起,突然僵住了,灯下出现一块棺材板。她毛骨悚然,大叫一声,起身就跑……

    阿慧每天要纺一篮梭子的纱。家里没有钟表,她一边纺纱,一边瞄着太阳还有多高,篮里还有多少梭子。一次,电影院演《三打白骨精》,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张电影票。看电影那天,她猛劲儿纺纱,一刻不停,纺啊纺啊。纺到电影要开映时,篮子里还有好几个梭子。看电影的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老妈却说什么也不放她走。

    篮子终于空了,纱纺完了,她站起来拼命地往电影院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电影院时,大门关上了,电影开映了,任她怎么也敲不开。她一边哭一边往家走,我怎么生在这么个家,摊上这么个老妈?她比周扒皮[9]还周扒皮。

    “你如果是后妈,我会记你一辈子!”她愤恨地对老妈说。

    “哎哟,这小孩子啊,你爸挣那点儿工分连口粮都领不回来。我们今天不拼命做,明天就没饭吃。你呀,你呀,你不知道,你妈有多不容易……”

    老妈是不容易,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天没亮就一个人去河边洗纱。对岸是一片坟茔地,望过去很瘆人,那流水声和洗纱声都让人惶惧。一次,老妈心一慌,脚一滑,掉进了河里,在水里扑腾好一阵子才抓到一块大石头爬上岸来。老妈像落汤鸡似的拎纱回家,换下衣服,转身就坐下织布。

    别人家的女人一天能织一匹布,老妈要织两匹,白天织一匹,晚上点着油灯再织一匹。阿慧的纱纺不出来,老妈就织不成布,家里靠卖布买米下锅,老妈不逼她怎行?老妈见阿慧哭得伤心,心疼了,后悔了,跑去给她买了张电影票,让她看了那个电影。

    家境不好,又赶上“文革”,阿慧的书读得别提有多么“业余”,时断时续,拖拖拉拉,十五岁才小学毕业。中学离家不远,可路不大好走,晴天步行半小时,雨天要多走十几分钟。阿慧不怕走路,怕的是活儿干不完老妈不让她上学。她每次上学都要连跑带颠,就这样还时常迟到。初一还没读完,她就不念了。

    “我读书,你要我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害得我书都没法读……”阿慧后悔了。

    “陈家堡的女孩有几个读书?我给你读到中学已经很不错了。”老妈说起来理直气壮。

    阿慧恨恨地想,我要做个城里人,不像老妈这样生那么多孩子;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不干织布纺纱这样的粗活,我要赚上等钱,将来让孩子过上等生活。

    老爸给了阿慧聪明的头脑,老妈教了她泼辣与搏命。她想像老爸那样赚钱,像老妈那么强干。老爸拨拉拨拉算盘,记记账,或来点儿“投机倒把”——在钱库低价收购布票、粮票,到温州、金华等地出手,钱就赚到了。他倒腾一次赚的远比老妈起早贪黑干几个月还多。

    十八岁那年,阿慧跟老妈说要学绣花。镇上有家药店,外边摆个绣花摊,绣好的鞋垫、小孩枕头和围兜挂了一墙。阿慧一去镇上就跑去看,绣得太洋气了,远山如黛、溪水潺潺、金鱼摆尾、柳丝拂动、牡丹绽放、水鸟游弋……

    阿慧想,我要会绣该有多好。学绣花要交学费,这难不住阿慧,在家纺纱织布七八年,攒下点儿私房钱。她要学的是机绣,要有台缝纫机。老妈就是老妈,尽管一百个不同意,最终还是借钱给她,让她买缝纫机。买缝纫机要凭缝纫机票,这难不住陈家堡人,村里有人在倒腾缝纫机,从福建福鼎给她搞了一台,花了一百二十元钱。

    2

    她睡着了,缝纫机还嗒嗒狂奔着,针突然穿透了她的手指……

    不知有多少往事或被似水岁月冲去,不见踪影;或被洇湿,留下一片模糊记忆。对陈智慧来说,1975年的那个凌晨却清晰如昨,钱库万籁俱寂,河畔的枝头挑起一弯残月,一盏油灯被浓浓的夜色裹紧,变得昏黄暗淡,生得小巧的阿慧上了那摇摇晃晃的小船。船上的人渐渐满了,船划动了,离开了码头。哗啦……哗啦……,断断续续的桨声像鱼似的从水里钻出,又钻回水里。

    学绣花后,阿慧早出晚归,风雨不误,师傅教的努力学,师傅没教的偷着学,她不仅跟师傅学,还跟师傅的师傅学。师傅大她十来岁,师傅的师傅大师傅十来岁,年近不惑,是镇上的老师,有文化,有品位,很受尊重。俗话说,看花容易绣花难,阿慧却没被难住,鞋垫、围兜、蚊帐经她的手会游出一尾雍容富态的金鱼,绽放两朵梅花,飞入一两只水鸟儿……

    阿慧对色彩、线条、图案敏感,手又很巧,加之勤学苦练,绣花学了半年就出道了。她像师傅那样摆个绣花摊。摊位是跟店家租的,租金不多,每月才几块钱。她的摊一开张生意就好过了师傅。

    这活儿远没想象的高雅和“上等”,跟织布一样辛苦。盛夏,钱库像被塞进了烤箱,她嗒嗒嗒狂踏缝纫机,汗珠顺脸滚下,淹住眼睛,一滴滴落在缝纫机和绣布上;雨天,雨滴噼里啪啦打在遮雨布上,雨被风扫落在缝纫机和绣布上……

    阿慧渐渐由鞋垫、围兜转向了窗帘门帘、枕套被罩。她发现绣品市场有两大潜在需求,一是结婚用品,二是礼品,这两种活儿不仅要绣得好,还要绣得吉祥喜庆。阿慧在这件绣上龙凤呈祥,在那件绣上鸳鸯比翼,或绣松鹤延年,再绣上“天作之合”,或“金玉良缘”“白头偕老”和“寿比南山不老松”几个文字……绣品就像长出了腿,满街跑了。有的还没绣好就有人订下了。

    河风趁夜色撩着阿慧的刘海。对陈家堡和钱库的人来说,温州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有许多人守一村终老,不要说温州,连平阳县城,甚至鳌江镇都没去过。若不是在平阳县买不到的确良绣布,要不是姨妈嫁到了那边,阿慧也不会去温州。

    划水声像妈妈唱的催眠曲,单调乏味,催人入睡。早晨5点多钟,船到方岩下,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停在码头。这时,天已有点儿放亮,一船人顺着条石小道赶到去鳌江的码头。阿慧花一毛五分钱买支竹签,那是摆渡船票。渡过鳌江,太阳已从江面钻出来。她赶到客运站,坐上开往温州的客车。

    客车驶进温州已是掌灯时分。姨夫骑自行车赶到码头来接,把她驮到仓桥街的家。这就是乡下人向往的城市?这就是高不可攀的温州?破破烂烂的街道,破破烂烂的楼房,一家一户挤在像抽屉似的房间,里边横的是床,竖的也是床。厨房、厕所几家公用,该“方便”的地方一点儿也不方便。似乎城市的特点就是公用,什么都是。

    “你是平阳的?平阳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

    城里人真会说话,姨妈家邻居的这句话说得阿慧心里甜甜的,美美的。

    良言一句三冬暖,也许那句话让阿慧发现了城市的好。城市有电灯,夜晚万家灯火,一片辉煌,这是陈家堡没有的。不要说陈家堡,连钱库的夜晚都是漆黑的、死寂的。温州有柏油马路,钱库没有,马路上跑的汽车、摩托车、三轮车和自行车,马路两边的商店、饭店、学校、影剧院,钱库也没有。温州人穿得很洋气,哪怕劳动布工作服装,哪怕带补丁衣服也有形有样,哪像乡下人穿着粗粗拉拉的土布衣服,土里土气,窝里窝囊,像棉花包似的。

    姨妈领阿慧下一次馆子,给她点了一碗两毛五分钱的猪脏粉。阿慧吃一口,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酥烂软糯的猪大肠,滑嫩可口的猪血,还有细细的米粉,配上鲜美的高汤和几段大蒜叶,太完美了,奢侈无比。

    在温州的小南门,阿慧把带去的粮票布票卖掉了,赚得百八十块。当时城里工人的月薪为三十元左右,百八十元相当于他们三个月的收入。粮票、布票是她挨家挨户收购来的,钱库有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去买布?乡下人穿的都是自家织的土布,发的布票有人给点钱也就卖掉了。这是阿慧第一次倒卖票证,却有种轻车熟路之感。

    “交通不便,人家没跑过,我们才有生意做。”采访时提起这事儿,阿慧说。

    赚这么多钱,阿慧到食品店买块蛋糕,先犒劳一下自己。三毛钱一块,半两粮票,蛋糕入口即化,好吃得没边没沿儿。还得说是城市,陈家堡和钱库哪里能享受到这种美味?

    听说有一位理发师在家里偷偷烫发。烫发是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是不允许的。可是,无产阶级的阿慧太爱美了,爱得忘掉了阶级。晚上,她摸到理发师的家,两条大辫子咔嚓、咔嚓就剪掉了。等她出来时已是满脑袋翻腾的海浪。

    “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烫过头的阿慧得有一件好衣服。她在街上扯了一块粉红色布料,在裁缝铺做了一件像旗袍似的带大襟的、琵琶式盘扣的蚕丝棉袄。穿上棉袄,抄起镜子照一下,里边冒出一个女孩儿,小圆脸儿,笑吟吟的,既新潮时尚又有古典美。这要是走在钱库的街上,准会有女孩说:“阿慧,你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她要给她们的就是这个感觉。

    该买的都买了,钱花差不多了,她没急着回去。绣花生意除绣功精湛,还要讲究新潮时尚。时尚是液态的,流淌的,它像山涧的瀑布,自上而下,由大都市流到中小城市,再从中小城市流到县城和乡镇,末端就是陈家堡那样的村子。

    时尚犹如市场的菜蔬,早晨刚从地里摘下的黄瓜顶花带刺,挂着露珠;傍晚还没卖掉的就蔫头耷脑,无精打采,难以见人了。村里的时尚就像摘下好几天的黄瓜,顶花早已枯萎。阿慧想把刚流进温州的时尚直接引进钱库。她逛了仓桥街、广场路的绣花市场,又去了五马街,听说那儿有一家闻名遐迩的绣花店。

    开店的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绣品让人惊艳、震撼,爱不释手。没想到绣品还可以绣到这等境界!原以为钱库的绣品就像栖落枝头的孔雀,扇动一下翅膀就飞上云天,没想到它却是麻雀,变不成鹦鹉。人家那是白天鹅,哪怕浮在水面也那么雍容华贵。

    余下的日子,阿慧天天去五马街,去那家绣花店,去琢磨那对夫妻的绣花。

    “我要学刺绣。”回到陈家堡,阿慧对老妈说。

    那对夫妇绣的就是刺绣。

    “你不是绣得很好吗?”

    老妈疑惑地看着她,阿慧的绣花在钱库是数一数二的,怎么跑一趟温州就要重新开始了呢?

    “我不能挣眼前那点儿钱,只有绣得更好才有挣不完的钱。”

    阿慧学会刺绣后,她的绣品更走俏了。她带了一批又一批徒弟,最多时有十一个。她赚起钱来像老妈似的拼命,别人两天半绣一对枕套,她一天绣十对枕套;别人一天赚一块钱,她一天赚二十多块。最多的一天赚四十来块,比普通工人的月薪还多。

    赚得多,付出也多,她要起五更爬半夜。在昏暗的油灯下,她绣着绣着眼睛就睁不开了,脚还机械地一上一下踏着,缝纫机嗒嗒嗒地转着,手还在机台上忙活着,人却睡着了。蓦然一阵钻心之痛袭来,她睁开眼睛,见缝纫机针穿透手指,断在里边。她用牙把断针拔出来,这下好了,头脑清醒了,可以干下去了。

    哪个“猴子”没有一把辛酸泪?哪个出身底层的“人上人”不是靠“苦中苦”那碗酒垫底过来的?

    陈瑞星比阿慧小一岁,也是陈家堡人。读小学时,他跟阿慧一个学校。他的中学是在钱库读的。还差半年就初中毕业时,他却退学了,那年他刚十三岁。他有个小伙伴很早就学了手艺,他俩总在一起玩。三玩两玩,陈瑞星就把读书的心玩丢了,不想上学了。

    他父亲在福建做生意,回家的次数远比寄的钱少,一年只有三两次。父亲把家和儿子都扔给了母亲。陈瑞星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姐姐,男孩中他是老大。母亲对孩子采取散养,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给他们充分自由。

    陈瑞星退学后在家待了两年,觉得有点儿无聊。十五岁去了福建,想跟父亲学做生意。到福建才知道父亲是个货郎,挑着货担在深山老林里的村庄转悠,卖点儿针头线脑什么的。当时,举国上下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打击投机倒把”,一旦被抓住,轻则罚款、进学习班,重则判刑坐牢。做生意的人比做贼还狼狈,像老鼠过街,东躲西藏,哪怕做“鸡毛换糖”[10]小生意的进村连拨浪鼓都不敢摇。进到城市就更难了,没有介绍信,住不了店,除了蹲票房子,就是蹲桥洞子。全国最宽松的就是福建,那里是前线,解放台湾比“割资本主义尾巴”更为重要。在福建山村,你就是挑着货郎担横着膀子晃荡都没人管。

    福建是钱库农民外出做生意的首选之地。那个年代,交通落后,钱库人步行几天就可以走到福建。龙港市陈家堡同乡会会长陈开平的父亲,就在那边做过“鸡毛换糖”生意。他挑着麦芽糖担子走乡串村,乡下孩子想吃糖,就把家里的鸭毛、鹅毛、鸡毛拿来换。陈开平的父亲把换来的鸡毛鸭毛鹅毛再倒卖出去,即便赚得很少,也比在家种地强许多。在陈家堡,“留守”男人会被人小觑,被认为不男人,没担当,比当下“吃软饭”的男人还让人瞧不起。

    父亲领着陈瑞星到福州进了一担货,坐车到德化的一个小镇下来,挑担上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卖。村与村之间近的要走一两个小时,远的两三个小时。越走海拔越高,越高村子就越稀少,还越来越小,有的七八户人家,有的两三户人家。父亲领他转一圈儿下来,正好是一周。

    下了山,父亲就把那副货郎担子交到陈瑞星的手上。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单练了。山上只有羊肠小道,有的要在树丛穿行,担子得顺着。晴天还好,偶尔会遇到一两个上山的或下山的,可以聊聊天。遇到阴天下雨,连个人影都没有,孤寂得让人抓狂。一次,树丛中一阵让人恐慌的响动之后,钻出一头不知是什么的野兽,他被吓得号啕大哭,哭得伤心、可怜。他身高一米六七,看上去像成年人,可是才十五岁。他边哭边往前挑着走。在深山老林,哭是没用的,哭死也没人听见。那树,那草,那山涧,那石头听见了,既不会同情,也不会安慰。这时,他才知道父亲那钱赚得不易,知道家里有多么温馨,老妈的饭菜多么可口,待在家里多么享福。

    村庄终于从森林中冒出来,他像遇到救星,见到久别的亲人,那种喜悦没法形容。山里人古道热肠,像接待亲人似的请他吃饭,拿出平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与他分享,跟他打听山外的事情。如果天黑,他们会留他过夜。山里人家住得宽敞,几乎每家都有空闲的房间。

    陈瑞星很感激,送他们一枚顶针、几根针或一匝线。他不是小气,山里人很穷,买的是几枚针、一匝线、几粒纽扣、一把梳子……他赚得很少,在山里转一圈才赚几块钱。

    陈瑞星干两年货郎就跑回家种地了。十九岁那年,他跟着同乡跑到江西上饶刮松脂精。松树夏天会溢出松脂精,松脂精经蒸馏可提取松节油和松香。他们那伙人把一个县的山都包了下来,每人分一片山林。陈瑞星分到的那片很大,跑一圈儿要一整天。山林大树本来就多,出松脂精也多,赚钱就多,他很开心。

    这活儿比货郎还苦,还孤寂,还难熬。天亮他就拎着砍刀钻进山林,一通狂砍,在每株松树上留下两道刀痕。不过,可以狂砍却不能随意,砍得好松脂精才会流出来,砍不好就等于白砍。砍好后,他还要在刀痕下边挂上一个竹筒,让松脂精流进筒里。好的两天能流一筒,差的要七八天。

    陈瑞星把一筒筒乳白色的松脂精收集起来,挑到十多公里外的收购点卖掉。森林里连条羊肠小道都没有,他要挑松脂精油行走于八十多公里的蒿草丛中。上午,他卖掉松脂精;下午赶回来,或砍树挂筒,或继续收集松脂精。

    他们5月份进山,8月回家,每人能赚千八百块钱。在当时,这已经很多了,城里的工人差不多要两年才能赚那么多钱。这差事他干两年就放弃了,实在太辛苦了。

    1981年,苍南出现“百万大军”揽业务,他们跑遍全国各地,陈瑞星去了湖南长沙。除了原子弹,他什么订单都接,接下后回苍南找厂子加工。陈瑞星主要承揽的是印刷业务,什么饭票、洗澡票、理发票什么的。他什么地方都跑过,连湖南省委大楼、省公安厅都进去过。

    离乡,便成了陈家堡“猴子”们的选择。陈智慧有了钱,在镇旁边的村子租了一间小屋,这样晚上就不回家了,可以多赚一个小时的钱。在镇上读中学的弟弟中午过来,她招待他一碗炒年糕,或几个菜包。他吃得香极了,对乡下孩子来说,哪里吃得上这种美味。平时,老妈给他带午饭,再给五分钱,让他中午买碟青菜。五分钱一碟的青菜哪有炒年糕和菜包好吃?

    “帮姐一个忙……”弟弟吃完了,阿慧拿出一块白布。

    布上描着老虎、斑马、小兔子、长颈鹿,她让弟弟放学回家把图剪下来。

    阿慧去温州见城里小孩的衣襟、衣兜、膝盖处都贴布后绣上各种小动物,既时尚又有童趣。她去书店买回一本绣花图案,用复写纸把图案复印描到布上,剪下贴到小孩衣服上,再绣上眼睛、鼻子、嘴和毛,大受欢迎。

    弟弟把布上的动物剪了下来,夹在书本里,板板正正地送过来。她给弟弟五毛钱,弟弟很开心,到姐姐这儿不仅有好吃的,还有钱赚。

    “你等一下放学回家时,到姐这儿来一下,把纱帮姐挑回去。”

    阿慧让弟弟把纱担回去,分给那些没钱买纱的农户,让他们织成格的或条纹的土布,她每匹布给他们一元五角加工费。布织好后,弟弟担回来,她销往河南等地,做成被子或衣服。后来,土布衣服和被子被淘汰了,她又把土布卖到佛山等地,做沙发的衬布。

    二十三岁那年,阿慧嫁到了钱库区芦浦镇。芦浦位于鳌江入海口,是座古镇。溯历史长河可至唐五代,吴越王在那屯过兵。阿慧的丈夫是芦浦乡下人,不过他当兵转业后分到了信用社,成了“公家人”,拥有了城镇户口。

    阿慧如愿以偿地嫁到了镇上。她进了芦浦鞭炮厂,那是全县效益最好的鞭炮厂,她在厂里做出纳员。芦浦靠海,海鲜充足。丈夫在信用社,在社会上有地位;她每月收入一百多块,很让人羡慕。

    幸福犹如西湖龙井,耐不住岁月的冲泡,渐渐变得寡淡乏味。不如意犹如海里的礁石,潮水一退就裸露出来。他家在乡下,镇上没有房子,他们暂住在信用社楼上的一间八平方米小屋。两夫妻住着还凑合,女儿一个接一个出生后,那房间就显得拥挤不堪,让人感到缺氧。

    看到前后左右的房子一幢幢拔地而起,盛夏二楼对面的一户人家坐在阳台纳凉,手摇蒲扇,好不惬意。阿慧睡不着觉了,她想在芦浦建一间楼下有店铺、楼上能住人的房子。于是,她又捡起了绣花。

    午休时,同事或休息一会儿,或打打扑克,她却头也不抬地忙着绣花。

    “阿慧啊,你这是赚几辈子钱哪?”同事开玩笑说。

    阿慧要在芦浦镇上建一幢自己的房子,急着赚钱。

    1982年,阿慧真就在芦浦的街上戳起一间楼房。她在一楼开家绣花店,让在老家的妹妹来看店,除卖绣品之外,还卖衣服和他们鞭炮厂生产的鞭炮。

    3

    他穿上灰色两面服[11]和皮鞋,扛着几匹土布去福州“淘金”了

    苍南与台湾隔海相望,距台湾基隆港仅一百二十海里。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苍南是中国海上走私最严重的地方,没有之一。农民跑到全国各地收购银圆,然后用银圆到海上跟台湾人易货。据陈开平说,他父亲在云南大理走私过银圆,父亲把银圆绑在两条腿上,在夜幕下翻山越岭,冒着跌下深渊的危险把银圆带回来。有一次,他们被执法人员发现,父亲丢下银圆就跑,那一刻才发现命比银圆值钱。可是,执法人员穷追不舍,最后父亲还是被抓住了。

    苍南走私最猖狂时,从台湾走私过来的东西摆在田间地头,有录音机、收音机、电子手表、服装、布匹,应有尽有,犹如广交会似的吸引全国各地的生意人过来选购……

    在陈家堡,陈长许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他生于读书人家,父亲读过国高,母亲读过两年中学。父母在平阳教书时,教过陈定模的哥哥陈定汉。不幸的是父亲英年早逝,扔下五个孩子,那年陈长许才六岁。

    陈长许是学完《鲁班学艺》那篇课文离开学校的,那是小学四年级。在兄弟姐妹中,他年纪最小,却胆子最大。在1958年到1960年那段饥饿年代,他居然敢把生产队的地瓜种子拿出来,给奶奶、叔叔、老师和同学吃。

    1966年,“文革”爆发了,有文化的或被革了命,或成了“臭老九”,被搞得灰溜溜的,陈长许这个在家里最没文化的发迹了,成为红卫兵头头,不仅每月可以领几十块津贴,还有衣服和各种各样的票证。这真是太癫狂了,那时陈家堡农民割一天稻谷才有三四毛钱好赚。

    但陈长许的好景不长,仅享受两年造反派头头的特权就出局了,回生产队去挣那汗珠掉地上摔八瓣才能拿到的三四毛钱。陈长许哪里受得了这个?他穿上灰色两面服和皮鞋,扛着几匹土布就去了福州。他这套行头还有旅行包里的中山装是“造反”的胜利果实,没想到在“投机倒把”时派上了用场。

    在福州,陈长许花四毛钱购了一张火车票,登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的火车。他面朝窗外,见远处的树、村庄、耕牛和农民都围着自己转动着,感到新奇而舒适。他就这么一路看到永安。下车后,这位十八岁的“淘金者”径直去了东方红中路109号,那是堂姐的家。

    陈长许在永安做了几单土布生意,赚了点儿小钱就毅然决然地转了行。他在永安发现一个重大商机——那里黑市上的布票比平阳高出一倍还不止。怎么样将浙江布票倒卖到福建?原则上这是不可能的,布票是地方性票证,各省市之间不通用。福建人买浙江布票等于买张一指多宽的,连上厕所都用不上的废纸条。

    陈长许却偏要把浙江的布票倒卖到福建!把浙江布票倒卖到福建的先决条件是把浙江布票兑换成福建布票,浙江布票是兑换不了福建布票的,不仅他不能,平阳县革委会主任也不能,除非省革委会主任,要是能当上省革委会主任,谁还倒卖布票?

    他发现在福建有许多上海人,他们的父母或家人还在上海,他们每年都会回去探亲。上海人要回上海去买衣服,“乡下”[12]的衣服他们看不上。他们要回上海买衣服就要用上海的布票,福建的布票指定是不好用的。真是“曲径通幽处”,浙江布票在上海可用,这就意味浙江布票可兑换上海布票。

    陈长许跑回平阳,以每尺两三毛钱的价格收购了一大批浙江布票,去上海把它兑换成上海布票,然后再去到福建上海人比较集中的大型企业,跟那些上海人兑换成福建布票,最后以六毛多钱一尺卖给福建人。陈长许狠狠地赚了一笔。

    很快倒卖布票就让陈长许兴奋不起来了,这生意琐碎麻烦,布票要几尺几尺地收购,兑换也不那么容易,最后还要几尺几尺地卖掉。他转行倒卖缝纫机了,这生意暴利,足以让人发狂,一百一十八块进货,两百多块出手。那是物资匮乏的时代,几乎除了水之外什么都凭票供应,买缝纫机要缝纫机票,买自行车要自行车票,缝纫机票可不像粮票布票,人人有份儿,没门子的人只能当分母,那些票让谁拿去了都不知道。福建人似乎特别钟爱缝纫机,尤其是在福鼎等地特别抢手。陈智慧学绣花用的缝纫机都是托村里人从福鼎买回来的。不过,帮忙的人很仁义,只收个本钱。

    倒卖缝纫机的风险可比布票大多了,陈长许要在大禹码头把一批缝纫机装上二十马力的木船,海运到福州,再从福州运到永安等地。他要挤在三五十人的船舱,在海上漂泊六七十个小时。一次他们“团伙作案”,四人倒卖一百台缝纫机。也许越干胆子越大,也许群体会让人的胆子变大、智商降低,就像木桶效应那样——短板决定一切,最愚蠢的人决定群体的效益。他们放弃了海运,改为陆运,货在浙江畅通无阻,在终点福建的福鼎被查获,这下可赔惨了,每人赔掉两三千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是天文数字,农民辛辛苦苦地干一年也就挣两三百块。损失的那笔钱若靠陈长许种地,需要十年还得不吃不喝才能还上。何况陈长许做那笔生意的本金是挨家挨户借来的,要十分利,一百块每月要付十块利息,两三千块就要付两三百块利息,这陈长许哪里负担得起?

    陈长许没了退路,回陈家堡又借下一大笔高利贷,继续干。在福建三明市,他的缝纫机又被查扣了,说凭平阳县革命委员会的证明才能领回来。对农民来说,别说县革委会的证明,就是县革委会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杨恩柱想自费跑业务,为一张介绍信大队开了三天会,要不是队长开会恼了,还拿不到啊。

    不过,这次却没难住陈长许,他学会了刻公章。每次外出他随身携带盖有各级行政机构公章的通知和公告,急需时将半透明的薄纸覆在上面,把公章临摹下来,翻过来贴在木板上就可以刻出一枚足以以假乱真的公章。有一年,公社想组织一批社员到郑州出民工,那边答应每人每天给一元五角五分,不过要跟县里签合同。县里偏偏不同意,这下公社坐蜡了,人都组织好了,社员们摩拳擦掌要去赚那一元五角五分钱。最后,公社干部没招了,只好去求陈长许。他给公社刻了一枚县革委会公章,公社革委会“代表”县革委会签下了合同。

    陈长许伪造了一份证明,盖上自己私刻的公章,把缝纫机取回卖掉。接着,他又去倒卖粮票。那年代粮食定量供应,男孩多的家庭都要到黑市买粮或买粮票。作为“讨饭县”[13]的陈家堡人最知道吃不上饭的滋味,他们纷纷跑到宁波等地收购粮票,倒卖到其他地方。

    粮食属国家统购统销物资,粮票是严禁倒卖的。倒卖成千上万斤粮票如被抓是要坐牢的,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陈长许怕路上被稽查抓住,便买了许多螃蟹,把盖揭开掏空,把成卷的粮票塞进去,将盖扣好。他每次去福建都要带几篓“螃蟹”。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三明翻车。那里有支筑路队,按国家规定的粮食定量工人吃不饱,吃不饱饭就会影响施工质量和进度。于是,筑路队每月要从黑市买入大量粮票。陈长许跟他们谈好,三角八分一斤,四万斤粮票一万五千二百元,他能赚三千六百元。陈长许偏偏被抓住了,而且是在交易时。他被关押半年之久,如不是趁人不备逃掉,说不定被关到长绿毛。

    那几年,陈长许连栽几次。在大女儿一周岁时,他在永安卖掉一批粮票,以超低价钱买回一批铜。

    “我有八百多斤铜,你收不收?”他对一位收废品的瑞安人说。

    “六块一,你卖不卖?”

    “胡说,昨天还卖六块四呢!”

    “我看看可以吗?”

    “可以。”

    陈长许把瑞安人领回了家里。

    “八百斤太多了,我没那么多钱,收二三百斤行不行?”

    “不行,要收全收,不收拉倒。”

    “我一人吃不下,我问问其他人吧。”

    晚上,瑞安人回话,可以全部吃下,不过陈长许要送过去。

    次日一早,瑞安人就把钱送了过来。陈长许把铜装上了船,按照瑞安人说的地点划了过去。船靠岸时,突然窜出两条船,把陈长许夹住。原来瑞安人找人合伙买铜,却被对方报告给了县公安局。八百斤铜,价值五千一百二十元,这是大案,县公安局副局长亲自出马。

    陈长许又被戴上手铐,押到钱库派出所,关进一个房间。

    房间外边传来广播报时的声音:“嘀,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点整。”

    “嘀,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

    每播报一次,陈长许的心都像手铐紧了一扣,汗流下来。那八百斤铜是赃货,他花两三元钱一斤从窃贼手里买下的,自己不过投机倒把而已,现在卷入了盗窃案,掉进河里也说不清了,弄不好要被重判。这还不是他最牵挂的,最牵挂的是那笔钱,瑞安人付的五千一百二十元还在柜子里,下午警察肯定会去家里搜查。

    在北京时间十二点整时,陈长许从扫帚上撅下一根竹枝,打开了手铐。爬到窗户,用脚把铁筋踹弯,钻出去。他跑回家把钱塞进皮包,搭船逃到金乡,辗转逃到福建,在外躲了半年多。警察追捕的情景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五十年后还梦到过一两次。后来,陈长许还倒卖过走私布匹,结果在江苏邳县被查扣。那次介绍信也不好使了,私刻公章也用不上了。

    改革开放后,到处都是阳光大道,陈长许成为苍南“十万购销大军”的一员,在全国各地跑印刷、徽章等业务。他去学校承揽校徽,两毛钱一个,在金乡找家作坊两分五制作出来;少先队的一道杠、两道杠、三道杠标志,几分钱买来,五毛钱卖出去。

    侄儿从青海一家大企业承揽下四千多元钱的饭票业务。陈长许说,像他们那样的万人大厂起码要做一万元。陈长许又跑了过去,找到司务长:“你听我说,我们国家的人民币才十八块八毛八分[14],而你要订制的饭票多是十斤的、五斤的、三斤的、二斤的、一斤的、半斤的,二两、一两、半两的太少了,还需要定做一批。你想他要是拿一斤的饭票去食堂卖一两油条,你要找他一张半斤的,还有两张二两,或四张一两的饭票。你们这么大的厂,每天有多少饭票丢失,有多少损坏,你都要算进去。”

    陈长许又从那家企业揽了七千多元业务。1980年时,他已积攒三万多元。

    4

    “他主动要跑业务,跑不来不要一分钱,你还不给他做?”

    阿慧学绣花那年,杨恩柱对大队书记说:“你给我一张介绍信,让我去订业务吧,订不着业务,路费我自己花;订到了,给我报销路费就行。”

    宜山区织再生布比最热的三伏天还热,不过这需要门路,一是能搞到原料——废布,二是能把织出来的再生布销出去。别的大队的销售员有本事,让农户赚到了钱,杨家宅生产大队的销售员不行,既搞不到原料,也卖不出布,搞得社员怨声载道。

    书记却没答应杨恩柱,说要开会商量商量再说。不是这事不行,是杨恩柱这人不行,他是“非产户”。

    “非产户”是温州“特产”,当地把家在农村的非农业生产人员的家庭称为“非产户”。“非产户”在生产劳动上受到极大的限制,一是农业户壮劳力上一天工能挣十个工分,“非产户”顶多挣六个工分;二是农业户劳力一年能挣一千六百到一千八百个工分,“非产户”挣三百六十个工分就封顶了;农业户的口粮是生产队分的,“非产户”的口粮是按收购价买的。

    杨恩柱的父亲在中学当老师,杨恩柱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成了“非产户”。他们兄妹小时候家境还好,父亲那三十多块钱工资可以养活一家人。后来,母亲得了肺结核,开销越来越大,他们连饭都吃不饱了,时常靠地瓜丝和藕充饥。杨恩柱初一都没读下来,就回村去挣那三百六十个工分了。

    老妈有病,家里需要个媳妇,杨恩柱又是老大,他就匆匆忙忙成了家。有了老婆,杨恩柱还挣那三百六十个工分。不要说养孩子,连老婆都养不了。蜜月还没度完,他便参军去寻找出路了。

    三年后,杨恩柱转业回村,出路没找到,孩子出生了。这时,桥墩水库工地需要大量民工。队长说,去水库工地干一天活儿,可挣十个工分,额外再给半斤粮票和两毛钱的补贴。可是,报名的仍然寥寥无几。谁都知道桥墩水库是1958年开建的,1960年发生坍坝事件,导致大量人员伤亡。修水库那活儿不仅很苦很累,还有危险,谁都不愿意去。

    队长没辙了,看了一眼杨恩柱说,“非产户”去的话也可享受农业户的这种待遇。

    “我去!”杨恩柱当场举手报名。

    杨恩柱年轻力壮,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别人在工地干一天活累得像摊泥,他一边修水库,一边挑柴到山外去卖。在桥墩山里花一块钱能买一百斤柴,挑到几公里的山外能卖两块。

    1973年底,水库竣工,杨恩柱回村了,平等待遇取消了。听说小学缺老师,作为教师的后代,还读过一年初中的杨恩柱申请去教书。大队书记说:“你去可以,不过工资待遇只能跟女老师一样。”

    男民办教师月薪二十四块,女民办教师二十一块。这不是三块钱的问题,是歧视。

    “我去。二十一块就二十一块。”

    杨恩柱为了老婆孩子也得忍辱负重。那点工资自然难以养活老婆孩子,杨恩柱肯付辛苦,他家从不买柴,他从山上割的草、下湖捞的荷花藤就够烧了;他家还不买菜,实在没菜了,他就去湖边捞田螺。

    杨恩柱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他一边教书,一边寻找机会。1975年暑假,他听说农户生产的再生布推销不出去,想到了江苏洪泽县。当年,他入伍三个月就当上了班副,半年扶正。“文革”初期,他被派往洪泽县“支农”“支左”,一个人负责四个生产大队。盘算一下,那边还有几个熟人,学校还有半个月才开学,为何不过去试试运气?他跟老婆说,这些年来被“非产户”搞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要是能帮生产大队跑到业务,也就赚回了面子。要是跑不到业务,那就当回部队看看战友,托他们帮忙买几条红金或飞马香烟,回来倒卖一下,路费也就出来了。

    大队为杨恩柱这件事儿连续开了三天会。第三天晚上,一位队长火了:“别的队织的再生布卖掉了,我们的卖不掉,社员意见越来越大。杨恩柱主动要求跑业务,跑不来业务不要队里出一分钱,你还不给他做?”

    另一个队长也支持让杨恩柱试试。书记只好同意给杨恩柱开介绍信了。

    临走前,杨恩柱把家里养的猪卖了。那头猪还不够一百二十斤,属于未成年,屠宰场拒收。他只好低价卖给了邻居。俗话说,一分钱憋倒英雄汉。老婆怕他在外受憋,又跑娘家借了五块钱,塞到他的手里。

    杨恩柱到了洪泽县,四年过去了,那里变化却不大。他先跑到县土特产公司碰碰运气,管事儿的听说这小伙子在洪泽支过左,再看看他带去的样品还可以,问他:“你们能生产多少?我们要一批。”

    “文革”中物资匮乏,城里人布票不够用,一个个穿得补丁摞补丁,很是寒酸。再生布质量差,可是一不要布票,二价钱便宜。

    “我是农村生产大队的,没有产品的经营权,只能做来料加工。”杨恩柱喜出望外,实话实说。

    “你们的布我们可以要,原料我们没有。”对方为难地说。

    看来高兴得早了点儿,这生意谈不下去了。杨恩柱想了想,既然来了,那就在附近试试。他花九毛钱买张汽车票,坐车去了淮阴。淮阴地区土特产公司的答复跟洪泽差不多,让杨恩柱感到失望。

    “要不你到淮阴县土特产公司试试,他们也许有办法。”

    淮阴县土特产公司的负责人是位老革命,上山打过游击,脚负过伤,走路有点儿跛。

    听说杨恩柱当过兵,对他油然多了几分信任和亲热。杨恩柱把生产大队没经销权的事又讲了一遍,“老革命”听后二话没说就把会计叫了过来。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老革命”跟会计说明了情况,然后问道:“你看看,能不能在账面上把它做成来料加工?”

    “做是能做,不过有点儿麻烦。”会计说。

    “能做就好,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接着,“老革命”转过头对杨恩柱说:“我们订三万米!”

    杨恩柱有点像做梦似的不敢相信。合同签下后,杨恩柱一阵狂喜,三万米那就是一千五百匹布!他直奔邮局,给书记拍电报,让他们赶紧组织生产。

    杨恩柱又花九毛买张车票去了泗阳,这回车票钱是大队出的,站在售票处也就不用纠结了。在泗阳,杨恩柱又签下三万米。他们也没有废布、碎布,不过当地盛产棉花,可以给杨恩柱棉花。

    杨恩柱首战告捷,订出三千匹布!这在宜山区引起轰动,社员欢呼雀跃,织布机放声歌唱。

    杨恩柱一回来,乡亲们像迎接凯旋的英雄,大队给他报销了差旅费,还发了出差补贴。

    “订出了三千匹布?真的假的?”宜山区供销社主任听说后死活不敢信,跑过来确认。

    “真假你看看这合同,看看这上边的公章……”杨恩柱拿出合同给主任看。

    主任半信半疑地看看合同上写的阿拉伯数字,再看看鲜红的大印,摇了摇头,感到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学校开学了,杨恩柱夹着书本去上课,发现书记已派人顶替了他的“教职”。他成了大队的销售员,在矮檐下站了二十多年的杨恩柱终于抬起了头,可以享受农业户待遇了。不,他享受的是大队书记的待遇,一天十个工分,一年三千六百分,这正好是“非产户”的十倍!销售员奔波在外,每天还有一块五毛钱的出差补贴,这是书记所没有的。

    杨家宅的再生布几乎都销往了江苏,淮阴还把一部分销往山东和安徽。于是,有人顺藤摸瓜,找到杨恩柱,从他这直接订货。他的销售网越铺越大,辐射几个省,销售量不断攀升,每年销出数百万米。杨家宅的生产能力有限,供不应求时,他们就从邻村低价收购布,转手卖出,赚个差价。

    一次,船在江苏清江市卸下布,装上原材料要返航时,突然好几位警察和工商局执法人员赶到码头,把杨恩柱和船老大扣下了,押到公安局。

    “你老实交代!”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大喝一声。

    船老大立马就怂了,站那儿一个劲儿发抖。杨恩柱为人老实,从不惹事,想这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被抓起来连个探监的人都没有。

    “同志啊,这不是投机倒把,我们是生产队的。”杨恩柱从兜里掏出大队的介绍信。

    接着,他又把跟清江市土特产公司签合同的过程、合同内容说了一遍。

    “再不老实交代就把你抓起来!”也许杨恩柱说的跟举报的出入很大,惹火了副局长,他把手枪掏出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一见到枪,杨恩柱头脑一下就清醒了,不管怎么说他也当过三年兵,还被枪吓住?再说,自己没干违法的事儿,谁敢朝自己开枪?

    “我讲的都是实话,你不信可以给我们大队打电话,也可以跟你们土特产公司核实。我们是来料加工,双方有合同的。”他理直气壮地说。

    原来清江市土特产公司土布销量很大,成为杨恩柱的主顾之一。来往频繁,货船经常停泊在清江码头,一来二去,杨恩柱他们就跟码头上的人混熟了,有人托他们带点儿木头。杨家宅不产木头,不过宜山的木头便宜,杨恩柱买一些扔上船,捎过来送给了他们。大凡好事都不会人人有份,没得到好处的就有点儿眼红,到公安局和工商局举报杨恩柱投机倒把,而且数额巨大。

    事情本来不复杂,很快就调查清楚了,后来杨恩柱还跟那位副局长成了朋友。

    再生布的命运犹如它的使用寿命,没几年就被淘汰出局了,杨家宅转产了,生产编织袋。织再生布那阵是集体生产,社员挣的是工分,到了织编织袋就变成各家各户自产自销,自负盈亏了。没有销售渠道的农户成了加工户,杨恩柱给他们提供原材料,让他们编织,付他们加工费。编织袋收上来后,他统一印制、打包,批发往江苏。

    一次,载着编织袋的卡车行驶在盘山道上,坐在司机和杨恩柱旁边的小女孩满眼惊奇地看着车窗外的山山水水、树木和村庄。女儿出生后,他一直奔波在外,没陪伴女儿成长。转眼她就要读小学了,他想领她出去玩玩,聊补多年亏欠。

    他上次是带老婆出来的。这些年来,老婆很辛苦,天没亮就起床,不论刮风下雨,都要赶到市场买线买纱。冬天下雪,去市场得经过几座桥,有的桥窄窄的,连护栏也没有,搞得她战战兢兢,甚至两腿发抖,生怕脚下一滑,掉到冰冷的河水里。有时,赶上手里没钱时,她还要找队长支付一点儿。她去得早,人家两口子还没起床。她只好站在外边等待,那个滋味儿不好受。老婆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那些年,她怀孕也没耽误干活,赶上交活儿时,黑天白天地织布。孩子哭了,只好让他哭,尿了屙了,她也没空给他换尿布。孩子大点了,饿了,她就给炒碗米线,没时间去买菜,她就炒鸡蛋当菜。杨恩柱是一个心里有数、懂得心疼老婆的男人,找机会就带老婆出来走走。

    这次卡车跑了三天到了连云港,把货交付了,杨恩柱就可以领女儿去游玩了。没想到对方却说编织袋质量不合格,拒绝接收。

    “爸爸,这个他们不要了,是吧?”七八岁的女儿问。

    “别着急,爸爸想法解决。”杨恩柱安慰女儿。

    他知道自己的编织袋的质量参差不齐,有的村民织得精心,有的毛糙。编织袋关键的是封线,有的封得马马虎虎,七扭八歪;有人还捣乱,故意不把封线封好。老婆很辛苦,每次她都要验收,尽管查出来也不能怎么样,乡里乡亲的,关系都不错,哪能为这点儿事翻脸?差个一星半点也就那样了,实在说不过去的就扣点儿加工费,让弟弟重新封一下。做生意么,总得讲点儿良心,不能把不合格的东西卖给人家。

    新疆有民歌唱道:“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百万钱财,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杨恩柱的老婆没赶马车来,也没领着妹妹来,她带来的是弟弟。那年弟弟九岁。弟弟是孤儿,岳父母去世时,他才四岁。

    弟弟长大后,就跟杨恩柱老婆一起办厂,他们招集一群五六十岁的妇女,每人每月给五六十块工资。他家自产的编织袋是弟弟封的线,包也是他打的,他们的编织袋是不会不合格的。

    人老实不等于悟性差,杨恩柱感到这里有点事儿。这批货是上次带老婆来连云港时订的。在云台的一家化肥厂,他遇到一位当地人,也在那儿推销编织袋。

    “你是哪的?你的生产能力有多大?”

    杨恩柱出来时发现那人在厂门外等他。

    杨恩柱如实地介绍了自己那边的情况。

    “你能不能帮我加工一批?”

    这人到底是推销员还是采购员?杨恩柱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原来此人姓徐,是当地塑料厂的销售员,他们厂也生产编织袋,不过成本较高。他想从杨恩柱这订一批,再卖出去,赚点儿差价。

    杨恩柱想,有钱赚,卖谁还不是卖呢?也就答应了。

    杨恩柱做了几年销售,经历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他这些年本着一是诚实,不论跟谁做生意都要实话实说,不忽悠别人;二是老实本分,不干违法的事,不偷税漏税,这样也就没有大麻烦。现在看来因给老徐加工了这车编织袋,卷入了他们内部的矛盾。

    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上午那车编织袋还没卸下来。杨恩柱火了,去找了厂长。最后,他们不仅收了那车货,还给了司机误工赔偿。

    1980年,杨恩柱纳税七万元,这在苍南引起了轰动,还上了《浙江日报》。

    5

    老爸和哥哥是“猴子”,年仅十九岁的她也成了“猴子”

    陈定模到龙港时,杨小霞已经成了“猴子”,那年她才十九岁。按年龄说,她还是个小“猴子”,但按钱来说,她已相当于两个“猴子”——有两万元。

    杨小霞生在金乡,那是一座古镇,古称瀛洲,濒临东海,三面环山,山外环海,山海回环。传说三国时周瑜在那训练过水军。明洪武二十年置卫筑城,称金乡卫。初中毕业时,杨小霞鬼使神差的差两分没考上高中,梦想像流星从天空滑落。她最大的梦想就是风风光光地离开这片土地,这下没戏了。成绩不如她的同学选择了复读,她也动心了,毕竟考上高中就等于朝大学的门槛迈近了一步。

    妈妈这次却没惯着她:“唉,算了,女孩子读到这份上就可以了。”

    妈妈出生于大户人家,娘家也是大地主。妈妈上过学,识文断字。

    杨小霞从小就是乖乖女,听妈妈那么一说,也就放弃了复读,进了印刷厂,那年她只有十五岁。

    与其说那是印刷厂,还不如说是小作坊,没有厂房,在一户人家的外边搭个棚子,安装几台印刷机。厂里满打满算也就七八个人。厂子是哥哥跟朋友合股办的,员工都是朋友的老婆或亲戚。

    哥哥年长杨小霞十几岁,从小就不甘于贫穷,不甘于作为“地主家狗崽子”被人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地卑微活着。哥哥不断地折腾,做过糕点,卖过炒米。村里一遍又一遍地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把面粉、白糖和食油没收,把他抓起来。他却像吴琼花[15]似的不屈不挠,只要放出来就继续干,最终挖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桶金。

    哥哥说服合伙人,让杨小霞当了出纳。厂子虽小,她的工资却不低,上一天班挣两块钱,晚上加个班挣一块钱,一个月下来也有五六十块钱。当时城里的徒工每月只有十八块,二级工才三十块左右。

    杨小霞的出纳纯属闲职,多数时间既无出也无纳。她跟哥哥说,我要学门手艺。于是,她下到车间跟师傅学了丝网印刷。也许是心灵手巧,也许是用心,也许有天赋,杨小霞很快就掌握了套色技术。

    当时最难套色的是一种纸牌,上边的人头要套七种颜色,难度超高。金乡就数杨小霞套得好,套得精准。北门有条印刷街,金乡的印刷厂大都在那儿开店,或摆摊,接收业务。杨小霞在那儿小有名气,那些厂家遇到高难度套色就去请她。

    “妈妈,我如果不在厂里做的话,一天能挣三块,晚上加班到十点还有两块好赚。”

    “你还是在你哥哥厂里做吧,下班后到外边做。”

    第一个月,杨小霞赚了九十元的外快,第二个月和第三个月的是一起拿到的,有一百多块。她高兴得跟妈妈上街买了两个金戒指,母女一人一个。

    厂家发现请杨小霞支付的报酬高点儿却很划算,她做事认真,提前十五分钟上班,年轻手脚麻利,动作快,四小时别人印三千五百张,她印四千八百多张,而且她干的都是技术难度高的活儿。老板脑袋都很灵光,都会算这笔账,抢着请她的厂家越来越多,有的跑到她家门口来接,有的跑到厂门口去等。她也不挑,谁先请就跟谁走。

    厂家有时能请到,有时请不到,于是有的厂就想高薪聘她,有的想给她提成,有的要给她干股。杨小霞没抵挡住这一诱惑,离开了哥哥那个厂。

    杨小霞成了“猴子”,父亲也成了“猴子”。父亲“文革”时被划成地主,进过牛棚,挨过批斗,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地主”。“文革”后的一天,两个“地主”在没有监督,不搞鬼鬼祟祟的情况下就接上了头。一个年轻时做过食糖和棉纱生意,另一个也很有经商头脑,俩人三句话不到就聊起了生意。

    朋友说,最近在回收PPT废料,能不能一起干?

    父亲一听就兴奋了,儿女都是搞印刷的,儿女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也是搞印刷的,他们印的棋牌、菜票用的都是PPT材料,切下来的边角废料都扔了。另外,他家有个大院,可以存放收上来的废料。

    两个“地主”终于有了比当年淘厕所更有用武之地的活儿。她的母亲也加入进去,父母起早贪黑地干起来,先是去厂家收,后是厂家送过来卖给父母,再后来金乡出现走街串巷收废品的,他们也将收上来的PPT废料卖给父母,他们家成了收购站。

    也许父亲有经商的天赋,也许他抓住了机遇,也许这是他的生命之树盛开的时机,被他使出浑身解数给抓住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PPT废料两吨三吨地往外运。钞票像秋天的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落进他的腰包,当杨小霞成为“猴子”时,他已拥有十几万元了。

    6

    给别人撒了许多“网”后,他想自己也来一“网”,结果网到一条来自远方的“鱼”

    1984年,均瑶三兄弟或在通往财富的蜿蜒崎岖的小道疾行,或站在起点上眺望。

    跟那些“猴子”相比他们还太年轻,甚至说太小了。老大王均瑶刚十八岁,到金乡打拼刚三四年;王均金十五岁,刚沿着大哥的脚步到了金乡,王均豪才十二岁,还在读书。

    谁也没想到若干年后他们会成为浙江首富,成为最大的“猴子”,包括他们自己。

    他们生长在金乡区大渔镇渔岙村,那里三面环山,南面临海。村里有五百多户人家,两千多口人,靠打鱼为生。父亲为养活一家七口疲于奔命地劳作着,打鱼回来,连伸一下腰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转过身就上山打猪草。尽管如此,他们还时常饥寒交迫。

    在王均豪的记忆里,小时候一见白米饭两眼就会冒绿光。平时他们吃的是有霉的、腐烂的、被虫子盗空的红薯丝。每次煮前,妈妈都要用簸箕簸簸,把里边的泥土、虫子和虫卵簸出去。红薯羹煮好后有点儿像土豆泥,味儿却极其难闻,猪都不吃。没有下饭的菜,妈妈给他们哥仨每人一块糖。他们把糖放在嘴里嗍一下就拿出来,吃几口红薯羹,吃不下去时再把糖放嘴里嗍一下。一顿饭吃完了,那颗糖还剩半块,收起来留下顿饭嗍。

    父亲打来的海鲜只要能卖的都卖了,实在卖不掉的才自己吃。他们能吃的大多是钓螃蟹用的带鱼肉。那肉在海水中浸泡了十几个小时,味儿寡淡,有的被螃蟹吃掉了一半,但却是他们能吃到的最好的海鲜。除此之外,还有卖不掉的红壳蟹。

    他们三兄弟都是孩子王,分属不同年龄段。他们的爷爷是说书的,也许有这遗传基因,他们哥仨都很会讲故事,讲起薛仁贵征西什么的眉飞色舞,小伙伴都特爱听。有时,他们给小伙伴讲故事,小伙伴帮他们拔猪草。他们有一个姨妈在金乡,姨妈家的表哥是放电影的。王均瑶跟表哥去放过一次电影,回来就在孩子中卖电影票,一分钱一张。他在几块玻璃片上画了一些小人儿或动物,用手电筒投到墙上,边讲边换片。

    有一天,他们哥仨发现渔船回港后,饭锅上留有锅巴。打鱼是个力气活儿,不能吃红薯丝,要吃米饭。渔民在船上煮饭火候掌握不好,锅底留有厚厚的锅巴,也许没空刮,随着饭锅便留在了船上。对吃红薯丝的孩子来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发现,他们谁也没告诉。每当有渔船回港,他们哥仨就会溜上船,一艘接一艘地搜锅巴。锅巴不仅远比红薯丝好吃,还扛饿。不像红薯丝吃了不大一会儿,肚子又咕咕叫了。

    一天,他们在船上找到一瓶白糖,这犹如在沙漠发现一块金子,他们用闪着绿光的眼睛相互对视一下,这东西怎么处理?要不要拿回去?父亲告诫过他们:“做人要用巴掌摸摸胸口,要对得住良心。”这要是拿了,算不算对不住良心?这算捡还是算偷?

    “糖瓶子要是锁在柜里,把柜撬开拿走那算是偷,放在外边拿了,这不能算偷,算捡。”

    “糖瓶子在地上算捡,它在人家的船上,那还是算偷。”

    “糖瓶子在他的船上拿了算偷,那我们刮人家的锅巴不也算偷了?这不算偷,算捡!”

    最后,三兄弟达成了共识,这算捡不算偷。算捡那就可以分享,于是每人一口地吃了些。

    剩下的怎么办?这糖瓶子怎么拿回去?就算是捡的,要是给人看见也会被误认为是偷的。哥仨又讨论一番,最后决定找个桶,把糖瓶子放在桶底下,上面用沙子埋上抬回去。碰到人就说家里要炒蚕豆。村里人炒蚕豆都用沙子炒,先把沙子放进锅里炒热,再把蚕豆放进去,用沙子的热把蚕豆炒熟。

    糖瓶子拿回家怎么办?父母知道了会以为是偷的。把它藏起来,不让父母看见。夏天,一家人睡在地板上,在父母的眼皮底下这白糖怎么吃?他们找来两个凳子,在上边搭两根竹竿,把床单搭上去,他们钻进去,把糖瓶子拿出来,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地吃。忽然一阵海风把床单和竹竿刮到了地上,父母发现他们兄弟仨捧着个糖瓶子。

    “这是怎么回事?”父母把糖瓶子夺了过去。

    “在船上捡的。”

    “哪艘船?”

    “那么多船停在那儿,谁搞得清。”

    白糖被没收了,还好没惩罚他们。

    王均瑶小学没毕业就离开了村子,去金乡打工了。金乡的家庭作坊多如麻,有搞印刷的,还有制作标牌和徽章的。他们早期的推销模式是寄信,搞一本各地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名录,按照上面地址撒网似的寄信和样品。

    王均瑶最初是帮人家写信封和寄信,他想自己为何不撒它一“网”,八分钱一张邮票,一分钱一个信封,撒一网要投百八十封信,要十块八块的。对王均瑶来说,这不是小钱,他知道不论做什么都要有成本。他撒了一网,竟收到一封回函,约他去重庆面谈。他既欢喜又纠结,重庆那么遥远,谈不成还要白搭几十块的路费,可要是谈成了呢,不就赚一把了?最后,他决定冒一次险,谈不成也没什么,他还没坐过汽车和火车,没去过城市,就当去玩一趟。

    王均瑶在重庆第一次揽回一笔生意,尝到做生意的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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