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惠怡今天值班。已经是凌晨时分,她在大楼电梯口附近的自动售货机,掏出十块钱塞进投币口,一罐果汁咕咚咕咚滚出来。她弯身取回找零的硬币,放到口袋里,面朝落地窗外远处的停机坪方向,以及覆盖在上面的漆黑星空。
熬夜虽然辛苦,但夜晚航班少,除非有大面积航延这种情况,否则一般都是大伙儿聊一晚上就过去了。跟繁忙的白班比,她更喜欢可以趁机喘口气的晚班。
她喝了一半,正慢慢走回去,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响起。一看,是组员的电话。她一哂:值得这么急吗?她就在三十米开外喝东西嘛。
程惠怡将电话按掉,慢悠悠走回去。刷卡进入运作区,发现气氛不对。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多人正围在大屏幕前,交头接耳。
她走过去,拨开人群,“发生什么事了?”
黎乐天今天值班,运控中心发生任何情况都要向他汇报。当他无法定夺时,再向公司高层汇报。但这种情况不常见。
此刻,他正坐在大屏幕前,紧紧抱住双臂。脸色像锡灰的云。大屏幕被调到新闻频道,但现在正放广告。只有最底部的文字滚动播放,程惠怡只捕捉到“机场封锁”的关键字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拉一个眼镜小伙问,对方一脸拘谨地看着她:“土耳其发生政变,军方已经接管机场,封锁交通,所有飞机都不允许起飞。就连公司在当地的站长,也被封锁在去机场的路上。”
程惠怡的嘴巴张了张,然后她听到自己声音发抖:“那公司的飞机呢?”
“还没落地。”
平日里,程惠怡自诩是个“啥场面没见识过的老阿姨”,这话不假。奥运航班、救灾包机、维和包机,这些她都通通保障过。她还是整个中心唯一一个赴非洲保障过维和包机的女调度。但……政变?那不是国际新闻上才有的吗?
黎乐天吩咐值班人员,马上通知在空中的飞行机组。只要能够通知到机组,就有机会避免降落,就有机会备降去别的国家,就有机会脱离危险。
但卫星电话一直没接通。
计划到达时间,正一步步接近。
被安排盯着跟踪系统的那个眼镜小伙,突然跳了起来:“黎经理,程姐,飞机已经开始进近,差不多要落地了!”
程惠怡紧张地看着黎乐天:“经理,怎么办?”
黎乐天已经没有了平时的淡定状。他捏住手中的笔,好像那是个救生圈,“报告公司高层。”
五分钟后,公司高层指示:启动紧急反应预案。
根据预案,运控中心代表印象航空,向民航局汇报情况,并且向外交部、省安监部等部门通报,请求协助。
黎乐天抓起一根香烟,还没点燃就塞到嘴里,就像焦虑的婴儿寻找他的奶嘴。他回头向程惠怡说:“赶紧通知飞行部、安监部这些部门,马上过来开紧急会议。”
程惠怡应声,转身离开。
黎乐天将香烟咬在嘴里,突然想起来王泳也在航班上。他又想起来,消息发布出去以后,公司高层一定会半夜赶来这里。汪副总虽然暂时主管中心事务,但是……他想了想,掏出手机。
他滑动手指,指尖落在老八的私人号码上,第一次在那串数字上,按下去。
此时,正是凌晨三点半。
电话响了好一会,才被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娇嗔声音:“大半夜的,谁呀?”
老八语气沉稳,但听上去不太高兴:“怎么了?”
“陈总,出大事了。”黎乐天走到一个角落,压低声音。他的部门属沈光管理,表面上看他是沈光派。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老八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胡昊一直胃痛。他怀疑最近饭局太多,喝酒过多伤了胃。临睡前,他吃了胃药,断断续续地睡着,但睡不沉稳。梦中不时出现一道铁窗,老爸就坐在铁窗对面,木木地看着自己。
凌晨三点半,他醒了过来。窗外的天空,像还没结束的灰白色的梦境。
按照计划,他后天还要出差伊斯坦布尔。他心想自己这个样子,到时候怎么办。他慢吞吞用手撑起身体,胃痛,睡眠不足,头痛。他赤脚走在木地板上,要到厨房倒杯温水,经过黑暗笼罩的客厅时,见到一个阴影默默坐在一角。
他下意识一惊,直到听对方说:“昊昊,是我。”
是父亲。
胡昊开了灯,柔和的亮光像雨水般落下,映出一个过多白发的男人。他缩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一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做起事来毫不拖沓,骂起人来毫不留情的胡副局,会成为今天这样子。
对,胡岚生自己想不到,那个在他入狱三年后改嫁他人的妻子想不到,他儿子胡昊想不到。
也许,当日曾经在胡岚生手下工作的人,也不曾想过。
比如说,张白的父亲。
那天胡昊到张白家,第一眼见到她父亲时,便觉得有点眼熟。对方也在打量他。在问到胡昊家庭背景时,他问得特别仔细,胡昊向他敬烟,点起打火机的瞬间,对方偏着脑袋,略微疏离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胡昊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老爸当年的副手。
是,年少时的自己曾经在家里,漫不经心地接待过这个人。逢年过节,他的脸会出现在门外,那么恭敬,朝胡昊耐心地笑。正如此刻,胡昊在他跟前,耐心地微笑,而对方显得漫不经心。
这时,胡岚生又喊了一声“昊昊”,将胡昊拉回此时此地。两天才出狱的父亲,一只手覆在沙发上,轻轻摩挲,示意儿子坐下。他的声音像在试探:“我们好久没聊天了。”
聊天?胡昊不无怨恨地想,有什么好聊的?聊自己为了去法国念书,向继父借的钱终于还清?还是聊自己戴得太久的微笑面具,已经忘记怎样摘下?
但他依然走过去,坐在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年的男人身旁。
胡岚生正要开口,胡昊搁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走过去一看,是老八打来的。
他马上接听。
老八在那头说:“现在马上赶回公司,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