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昊驱车赶往公司的路上,已经大致了解清楚情况:公司一架航班降落在伊斯坦布尔,机上有18名机组人员和136名旅客(中国籍123人,外国籍13人)。
据了解,目前机场已被封锁,当地站长冒着炮火赶往机场时,却被武装人员驱离候机楼。
胡昊急匆匆将车子随便停在公司外面空地上,就往大楼里跑。刚出来,就看到其他部门的人,也往这个方向跑。
他明白老八为什么让他回去:公司高层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表现时机。尽管身为航务部副经理,他实质上帮不上什么忙。但谁会怪你跑回来?
飞行部的人跟他一起进电梯,对方知道的情况更多些:“听说,还没办值机手续的旅客被驱离候机楼,已办理值机手续的旅客被赶进候机楼内部。”
“能跟飞行机组联系上吗?”
“联系上了,说是暂时机组跟旅客们都安全,现在正在飞机上等。军方既不允许下客,也不允许飞机出港。”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电梯内的数字变化。电梯门打开,胡昊突然问:“今天几号?”
“7号。”
胡昊默默迈出电梯。
7号。他记得自己原本应该搭乘7号这趟航班,赴伊斯坦布尔。但最终还是决定接父亲出狱,才推迟两天。
这趟航班上,有王泳。
他掏出工作卡,在运行工作区的门禁上晃了晃。但手中工作卡却一抖,掉到地上来。旁边那同事替他捡起,递给他,“这事太大了,我们都紧张。”
胡昊勉强地笑笑,再次刷了卡,让对方先进去。
一进入工作区,就见到人们踢踢踏踏走动,像踏着忙碌的舞步。工作区特有的金属感,跟遥远异国的炮火无声结合,直扑向他们。胡昊进去后,见到沈光跟老八都在。胡昊先跟沈光打了招呼,又跟老八打了招呼,然后站在二人身后一点距离。大屏幕前,新闻频道的女主播正襟危坐,其他几个分屏上,分别显示机场航班进近情况、航班延误数据。
这里闹哄哄的。他听到有人说,公司大老板的车马上就要到了。有人说,外交部打电话来问情况了。沈光跟老八一人站在一头,只顾跟身边人交谈。两人偶尔同时擡头看墙上的大屏幕,触碰到对方的视线,仿佛发出无形的光刃交错。
胡昊站在那里,觉得汗水一直往下淌。他也假装忙碌,盯着两位副总需要什么东西,跑前跑后。需要的数据,他们刚一张嘴,胡昊马上就能说出来。
又是一阵闹哄哄。他站在打印机前,正打印着航班情况,方便待会呈给大老板看。这时有人喊:“军方已经允许旅客下机并离开机场。”
他又听到沈光的声音:“快跟使领馆取得联系,请他们出面,跟当地军方协调。”
老八说:“对,一定要保障我们人员安全。”
不知道谁大声说了一句:“是啊,还有我们中心自己的员工在上面呢。”
打印机突突往外冒着纸,热腾腾的。胡昊用手将纸拿出来,掌心也滚烫。
半小时后,印象航空运控中心收到通报,得知当地武装力量采取措施,强迫旅客进入隔离区内,出发厅已被清场。所有人都知道,伊斯坦布尔机场已不在正常状态。
胡昊打给王泳,电话没人接听。
此时,王泳正拖着小小行李箱,在伊斯坦布尔候机楼内走着。机场里,已经见不到工作人员,他们早已摘下工作胸牌,混入旅客群中四处奔逃。
“你去哪里?”秦希走在她身旁。
“我不知道。”她前额渗出细密的汗,“洗手间会不会安全一点?”
“我们俩不要分开比较好。”
王泳苦笑:“这种时候,已经不分男女洗手间了吧。”顿了顿,“你去哪里,我跟着你。”
他们擡头看指示牌,朝最近的洗手间一路疾行。秦希伸出手,拿过王泳手中行李箱。
经过一个又一个洗手间,全都塞满了人,再没法挤进去,连大门都没法关上。有人在里面高声喊着什么,听不懂的异国语言,又有女人捂着脸,似乎在擦眼泪。
秦希说:“我们找个安全地方。”
哪里才安全?王泳只觉得茫然。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当地人,披着土耳其国旗,像红色的潮水般涌入候机楼。他们往不同的登机口走去。不少人手里拿着棍棒,挥舞着国旗,与王泳秦希迎面走过。他们尽量低着头,不跟他们对视。
耳边有人用英语喊了声“坦克!”扭头看去,只见落地玻璃外,一辆辆全副武装的军用坦克停在那里。这时,另外一头突然传出重物被敲碎的声音,人们开始乱跑。
秦希一把抓起王泳的手,快步往楼地下一层奔去。
有人在耳边喊:“机场被坦克堵住了!机场被坦克堵住了!”
整个机场变得像天气预报,但无论怎么变化,都是狂暴天气。暴热的人,暴雨般的局势,暴风似的武装力量,暴雪似的拳头。
一路上,他们见到有妈妈抱着孩子在跑。店员走出来,怯生生地准备关门,不知道什么国籍的人冲过去,在店员尖叫声中打砸,抱走货架上的东西。旅客模样的人东躲西奔。很多人躲到柜台下,抱着脑袋。行李散落一地。箱子被拉开,没有被人抢走的东西像肚皮一样敞开。
示威人群经过,高喊着什么。声音震得地板都在动。秦希一把拉住王泳,将她塞到柜台下面,自己也躲好。一转身,旁边也已挤满人,有小孩紧紧抓住妈妈的手。
秦希尝试拨打大使馆电话,打了好几遍,电话接通了。“请您留在机场……现在市中心非常危险……”
这时机场内传来土耳其语的广播,似乎是被示威者占据,喊着阵阵激动口号。枪声又传来,王泳在角落里,用颤抖的手再次拨打办事处站长的电话。
一阵嘟嘟声后,电话接通了。
站长说:“机场现在被封锁,我们被驱逐出去了……你在里面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着……”
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王泳有点急,连声喂喂喂,几秒后,才又听到声音,“……我们已经向公司总部通报……正联系领事馆……”
王泳急急问:“机场哪里安全一点……”
“你试试礼拜……”
电话断掉了。
秦希问:“他说什么?”
王泳想了想:“我们去礼拜室,那里应该会安全些。我们可以在那里待到今晚。”
秦希去过伊斯坦布尔好几次,知道大概路线。他们逆着示威人群而行,边观察现场找指路牌,边一路疾行。依据指示,终于走到了礼拜室前。推开门,本该肃穆幽静的空间里已塞满了避难者。在他们前面,还有好多人要挤进去。
秦希擡起手,用手臂为王泳挡出一条通道,她在前方往前挤,终于挤到一个角落里。
秦希脱下身上外套,垫在地上,让王泳坐下。他靠她身旁坐下。旁边一个白人女生看了他们一眼,秦希问她,她在这里呆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但这里还是比较安全,我打算等情况稳定再出去。”那女生说话后鼻音很重,发音紧,王泳猜测她是荷兰人。
秦希用手机刷土耳其政变的最新消息,了解外界情况。新闻上说,土耳其发生政变,多架战机从首都安卡拉市中心低空飞过,坦克开上街头。宪兵关闭了伊斯坦布尔的两座大桥,桥上出现坦克。
没刷多久,手机信号便中断了。
王泳自告奋勇:“我再联系一下我们站长。”
“省点电。他们现在也来不了。”秦希环视一圈,“这里还比较安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种政变的军队一般会控制住塔台。”
外面人声持续,现在已经从楼上传到外面了。室内气氛紧张起来,人们都怕示威者冲进来。刚才跟他们说话的荷兰女生,原本一直靠在墙上打盹,现在警觉地睁开眼睛。原本处于松懈状态的人,现在都屏住呼吸,盯着门口。
声浪越来越近,就在门外了。礼拜室内,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有穆斯林打扮的人开始祈祷,也有西方人在胸前划十字,口中喃喃着什么。
王泳想起历史上那些动荡岁月里,曾经有过多少人在教堂寺庙避过难。
没有食水,空气混浊。他们俩躲在这里,一动不动,直到外面渐渐听不到大的声响。
王泳看了秦希一眼:“是不是安全了?”
她话音未落,门外突然爆发出阵阵枪声。室内所有人猛地趴在地上,用手护住脑袋。王泳紧紧抱住头,呼吸紧张,秦希靠得离她很近,呼吸粗重。
枪声刚停,门外又传来叫喊声。
“他们会不会冲进来……”这话还没从王泳嘴里落地,就被门外再度传来的人声盖过。
王泳脸色苍白。她擡头看身边的秦希,他的脸像窗玻璃一样没有颜色。
门外的声音却越来越响。身旁那个荷兰女生问秦希:“你听到没有?似乎有两派人在争执。”
秦希点头:“估计是两方的支持者。”
那女生低头抓住手机,一直在刷消息。秦希转过头看王泳,跟她说:“我们躲在这里,没事的。”
她知道他在安慰自己。这种情况下,谁都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
有个西亚人站起身,想要走出去。他的同伴将他拉住,两人快速低声说着什么。最后那人似乎被劝服了,气鼓鼓地重新走回来。
王泳将脑袋搁在膝盖上,突然问:“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秦希说:“不会。”
“我还没赚很多钱,还没将老妈接过来,还没有男友,还没有结婚。”
“你会赚很多钱,你会将老妈接过来,你会有男友,你会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