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地驶来一辆摆渡车。舱门慢悠悠地开了,乘务长在广播里说:“请大家有序下机。”然而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王泳有点犹豫。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现在此地发生了政变,她第一个念头是小命要紧,赶紧回头。
见秦希要走出来,她赶紧给他让路。他取出行李,见她呆立不动,打量一眼她的个头,问她:“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替她将背包取出,交到她手上。不一会,乘务长忽然在舱门入口喊:“大家先别下机,先回座位上。”此时机上广播响起,另一位乘务员用不同语言,反复呼唤大家回去。
王泳跟秦希对视了一眼。
他问:“你经历过吗?”
她摇摇头。
世界各国的飞行员,也难以有这种经历,更何况小小的她。
王泳拉住一个小乘,问她:“能联系上办事处吗?”
小乘见她这么问,知道也是印象航空的人。她声音都不稳了:“对方说现在他们自己都进不了候机楼,让旅客先别下飞机。怕旅客在候机楼里发生什么事。但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
“我们要在机上待多久?”
“不知道。”小乘拼命摇着头,强忍着紧张。
这时乘务长走出来,喊小乘的名字,让她进去,又向王泳说“不好意思。”
她明白,此时机组人员紧张得很,但他们不能让旅客看出来。乘务长必定是怪小乘,对客人说太多了。
旅客们陆陆续续回到各自座位上。有小小婴儿哭了起来,妈妈抱着他不住地哄。机上广播再度响起:“各位旅客,现在形势不明朗,出于安全考虑,请各位在座位上坐好。机上物资不足,除了老人和婴儿外,未来三小时内我们不会供水。请各位放心,怎么将你们送来的,我们怎么将你们送回去。”
跟航延时不同,这次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做足了最坏打算。
那个小婴儿还在哭,乘务员端着一小杯温水走过去,过了好一会,婴儿似乎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机舱内又恢复了宁静。
坐在王泳旁边那个女孩儿,脸色更白了。她又掏出那本悬疑小说,翻开第一页重新再看,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等。无止境地等。
王泳记得,伊斯坦布尔机场共三条跑道,两条起飞,一条落地。这是个繁忙的空港,这个时间段会不停有飞机起起落落。但此时,停机坪上没有一架飞机起降,宛如死城。看来,机场已经被全面控制了。
她张望塔台方向,发现塔台的灯光已经熄灭。可以想见,飞行机组在无线电那边,已经听不到任何人讲话了。
整架飞机就像被抛弃到一座孤岛上。不,她可以想象,这停机坪上还有无数无法起降的飞机,每一架飞机都是一座孤岛,上面的人都被不安所笼罩。
这时,不远处的候机楼内,突然传来自动步枪“哒哒哒”的声音。秦希说:“候机楼有人。”她顺着他讲的方向看去,依稀可以见到候机楼内有很多身着粉白色、深色衣服的人跑动,手上拿着武器。
飞机上的灯光全部熄灭,像试图在危险丛林中隐藏自己的动物。全舱人坐在一片漆黑中。
王泳往舷窗外看去,秦希刚好回头看机舱内,两人目光相触。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眼光。
他们都清楚,飞行员这个做法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机组人员表态要切断与当地的联系。根据《民航法》,航空器属于中国领土的一部分。舱门一天不开,他们一天就在祖国领土上。机组将灯光调暗,也多少出于将此伪装成一架空飞机的心态。
但是假如……
王泳低声说:“你说,会不会有人强制开门冲进来,以我们为人质……”
这话是对秦希说的,声音压得低。但旁边那女孩儿听到了,握着小说的手抖了抖,脸色更白了。
秦希说:“不会的。”
王泳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在这恐惧中,她突然想到了奇奇怪怪林林总总的事。家里海边的风吹到后脖上凉凉的。放学路上穿着雨鞋故意踏在水洼里。妈妈年轻时,会在小圆桌前,手中握着长柄的柔软花茎。全都通通涌上来。
她有点懊悔,懊悔自己跟老妈关系处得不好,懊悔自己回家次数太少。
魏叔说,年轻人总认为事业是最重要的。只有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才会发现,花在身体和家人上的时间太少。
就在她乱纷纷想着的时候,160多吨的飞机机身猛地震了一下。他们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机上有人“哇”地喊了出来。王泳紧紧扶住椅子把手,脸色发白。
有人看到了战斗机的身影。有一架F16战斗机面对候机楼所有的飞机垂直飞来,低空俯冲后,迅速拉升。旅客们开始躁动不安。有人哽咽。恐惧的情绪传染了整个机舱。乘务长带着一群小乘来回走动,安抚人群。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打电话回家给家人,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
旁边那个女孩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悬疑小说。她擡头看着走过身边的空乘,鼓起勇气问:“我的手机无法打国际长途,你可以借给我吗?”坐在王泳身后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默默地问空乘。
空乘掏出自己手机给她。但她太紧张,手机掉在地上。
坐在王泳斜前排的一个女士,正用手机发信息,边发边用手背揩眼角。又掏出本子,在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什么。王泳依稀看到,她正写着“无论发生什么,妈妈爱你”。
王泳掏出手机,打电话回家。
要说什么好呢?这一生的话,都浓缩在这几句里面了,说什么都不够份量。
电话接通,老妈的声音传来:“小泳?”
电话那头是广场舞的音乐。
也许因为时代变化,老妈最近似乎变得比过去开明一些。当年那个对女儿严防死守,翻看她日记,不允许她卧室关门,听她跟男同学打电话的母亲,看多了朋友圈的文章,渐渐也改变了心态。虽然也催王泳结婚,但是不再把“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这种话挂嘴边。
老妈说:“我在跳舞呢,怎么啦?对了,你不是说要出差吗,去哪里来着?去伊朗是吧?”
“伊斯坦布尔。”王泳纠正。
“哦哦,伊斯坦布尔。”老妈笑得开心,似乎将国内的阳光也一并带入这机舱内,“你瞧我这记性。”
后面有人在喊她名字,老妈应了一声,说“就来就来,我女儿给我电话呢”,又问:“没什么事吧?你最近身体怎样?”
“挺好的。”王泳换了一只手拿电话,听到身旁有人打电话,对着那头说“我爱你”。她犹豫,说不出口。这话,不符合中国人习惯。
“那我先挂了啊。晚上再打给我……”
“妈——”王泳急急喊住。
“怎么了?”老妈非常敏锐,“发生什么事了?”
王泳听到身旁的女孩儿在低泣,她赶紧捂紧电话,转过脸对老妈说,“没什么,看完一部电影挺感触的,跟你说,我爱你。”
“这么肉麻,干嘛呢。”老妈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挂掉电话,王泳靠在椅背上,还没来得及感慨,突然外面传来阵阵枪声。机舱内小孩子放声大哭,那情绪感染了密闭空间内的其他人,哭声成为了背景音。
转过头看秦希,他始终在看舷窗外,一言不发。王泳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
“你看,我们旁边停靠着这么多大型客机,上面载着航油。万一被流弹击中起火,这所有飞机都会一起烧着。这场景……简直是人间地狱。”
他语气平静,王泳的脸白了白。过了好一会,她又问:“你……不给家人打电话吗?”
他转过脸,朝向她,“不需要。”
王泳想起胡昊说过关于秦希家那些事,说他爸妈都各自有家庭,说将他视为累赘。又想起他说,“我的死亡不会造成任何人的损失”。
她说:“其实,如果你没有……”
“我没有人需要联系。她跟我继父、同母异父的弟弟都去委内瑞拉开餐馆了,我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其实……”
“我也没有那个男人的联系方式。”顿了顿,他说,“那个人们通常叫做父亲的男人。”
“其实……”
“你还想知道什么?”
好一会,王泳才开口,“其实,我刚才只想说,你如果在伊斯坦布尔这里联系不上人的话,可以来找我。办事处就在这里办公,我待会应该能找到他们。”
秦希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机舱里,主任乘务长已经在统计愿意搭乘回程航班的旅客名单了。秦希一直在看窗外,王泳问他看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发生政变,反叛军一定会首先控制住机场塔台。估计现在机长跟空管联系的频道里,已经静悄悄了。你看,后面已经没有航班起降了。”
“管制员被控制住了?”
“很可能。”
王泳觉得有点可怕:“那落地的飞机不就没有人指挥了?要返航备降吗?万一油量不足怎么办?”
秦希点头:“机长一定评估过各种可能性,所以刚才我们已经可以下机了,乘务还将我们叫回来。”
主任乘务长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他俩几乎异口同声:“我们跟机回去。”
乘务长登记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俩下了机,跟其他一批无处可去的旅客一起,拎着小箱子,摇摇摆摆地乘摆渡车进入候机楼。头顶不时传来枪声。
摆渡车左摇右晃,她脑袋顶在身后秦希的胸前。前方突然又传出阵阵枪声,车子一个刹车,全车人同时往右边跌去。他扶住了她的手臂,她发现自己掌心都是汗。
车门开了,她夹在一脸惨白的人当中,被带进了候机楼。这里闹哄哄,进了候机楼,他们发现显示屏上,所有航班都显示“延误”。很多旅客或提着行李,或推着手推车,茫然地在里面走动。这情势,让王泳想起当日她在杰尔巴岛见过的滞留旅客。
那一次,她是“救世主”。这一次,她是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