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是真不记得后面发生什么了。这本该是个寻常的晚上,她会一丝不茍地工作,下班后将文件带回家看,加班,或者跟张白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或者在房间里看书,在楼下跑步。
无论如何,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网约车后座,靠在男同事身上。
她的脸上若有红酒般的颜色,来源会是那曾握牢分酒器的手。修长的手指,指关节圆润又有棱角,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在耳边说:“你可别睡死过去啊,我没法将你擡上楼呀。”
像哄小孩一样,他得不停跟她讲话,分散她注意力,防止她睡着。
王泳还保有一些意识,只是整个人像踩在灌木丛里,每走一步,大地都会轻微摇晃。她踏入现实,拔出脚来,带出一把幻觉软土。胡昊一手搂着她,一手按住电梯。电梯门打开瞬间,她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王主任。
“王主任,您好!”她一头栽入电梯间。
“别摔着!”胡昊抓住她手臂,拍她脸蛋,“你住几楼?”
慢慢闭合的电梯外,有人走来,胡昊一手按住开键,对方步入电梯,说声谢谢。
胡昊听到他声音,擡起头来,与秦希打了个照面。
电梯门闭,电梯间一时很安静,只有胡昊还在摇王泳:“别睡过去,你住哪——”
“她住1304。”秦希说。
胡昊没说话。
王泳突然高喊一声:“王主任,对不起——”,猛地吐了出来,呕吐物溅到胡昊手上。胡昊下意识松开手,她重心不稳,一下往前栽。秦希一把抓住她,胡昊也扶住她。
电梯门开了,胡昊跟秦希一人一边,将她往外拽到1304室。张白刚到家,正在门前掏钥匙,见到王泳被两个男人架着回来,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同事跟邻居后,她赶紧开了门,让两人将她扔沙发上。
王泳刚躺下一会,就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直奔洗手间。趴在马桶前,哇哇吐了起来。
张白狐疑地看了看胡昊跟秦希:“她怎么……”
秦希说:“我只是路过,先走了。”正要擡脚走,又转过来跟张白说,“她手臂都是红疙瘩,估计酒精过敏,用盐水给她擦擦吧。”
胡昊跟张白借洗手间洗手,进门见王泳已经吐完,抱着马桶在睡觉。他细致地洗了手,擦干净,将两手探到王泳腋窝下,用力将她擡起。他召唤张白:“过来帮帮忙——”
张白没应声,客厅断断续续传来她接电话的声音:“对,这件事已经安排过了……航班人数我马上查一下,您稍等……”
张白抽不开身,胡昊只得一个人像拖小鸡一样,将坐在地上的王泳慢慢拖到卧室。她吐完又被活拖乱拽,似乎清醒了些,“我屁股疼……”
“屁股疼你就站起来自己走。”胡昊松开手。
王泳想站起来,使不上劲,胡昊伸出手,她一把抓住,却不站起来了。
“快起来。”
嘿,小时候她就跟爸爸这样玩。小王泳坐在地上不起来,他拉她,小王泳趁机抓住不放手……
此刻,她意识模糊,只用力攥紧男人的掌心。
啊,那是爸爸的味道。他们家一直用这样的香皂洗手,那是家乡出产的,茉莉花味道。她上大学也好,住宿舍也好,直到现在,唯有香皂要从家里带来用……
“爸爸”的手轻轻松开……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手指触到她的脸……
张白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王泳,你怎样了?”
“爸爸”的手缩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爸爸的手要缩回去呢?王泳觉得自己像在拼命索取,但那只手消失了。她迷迷糊糊地,像陷入了睡眠,又听到张白的声音,她在跟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是谁呢?张白真好,她爸可疼她了……
第二天闹铃响起,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桌上乱摸了约莫半分多钟,才一把按下去。王泳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脸红红的,仍睁不开眼。脑中一左一右两小人激烈对峙:起床!再睡会。起床!再睡会。
二十分钟后,她的头脑慢慢清醒过来——要迟到了!
她跳下床,急匆匆穿上一条墨绿色裙子,批一件外套,往口袋里塞包饼干,直奔楼下。一路小跑时,有车经过她身旁,慢驶,车上人问:“要载你吗?”
居然是秦希。她忙不叠点头,上了车,又问,“你不怕迟到?”
“我去机场接人。”
“啊那太巧了。”
秦希开车时,一如其他时刻般沉默。若是面对其他人,王泳或许会想法子说点什么,填满这寂静的不安。但在秦希跟前,她觉得似乎没这必要。
车子驶上机场高速时,他倒先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啊?”王泳纳闷。她只记得自己昨晚喝醉了,不知怎么回来的。秦希怎么问起这种问题来。“挺好啊。”
“不会喝就算了。勉强自己去经营人脉,未必见得会有什么好处。”
王泳真拿不准这家伙说话,到底是好意还是讽刺。想必昨晚醉酒的丢人样,被他看见了。她并不理直气壮,但也不愿在他跟前矮了半截:“这是忠诚度测试。我要是不喝,就是没通过。”
“这不像是你自己的话。”
王泳有点觉得被冒犯:“邻居先生,你对我很了解吗?”
“对于在你们这种国企工作的人,多少有点了解——在稳定的社会秩序里,努力经营自己被分配的角色。”王泳的脸色越来越沉,他话锋一转,“但我本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你不会忠于主流价值,会有个人意志。”
每次都这样!这家伙似乎是个好人,在王泳困难的时候会伸出援手。但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对自己的价值观引以为豪,且总爱站在制高点去否认别人。王泳悄悄握拳:下一次,就算饿死在家里,就算迟到被骂死,也别蹭他的饭,蹭他的车。
她争辩:“你认为我没有个人意志?但我只是无法认同‘啊这工作太辛苦了我不能干在动物园里散步才是正经事生命要被美好地浪费掉’这样的价值观。这工作我谈不上喜欢,但也要好好干啊!”
秦希点点头,“看得出来。”
“什么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你并不真心喜欢自己的工作,纯粹是因为别人都在往上爬,你也要往上爬。像你这样的人,工作特别积极认真,但是一旦过一段时间看不到工作成效就会沮丧。更可怕的是,在现实跟前碰到挫折,你就会一败涂地——败给自己。”
“哈?邻居先生,你还真是了解我。”王泳努力克制她的不快,假装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你呢?一天到晚不在家的工作狂,赚钱比我多,但是行事游离于主流价值之外?以不用鞠躬屈膝为荣,因此觉得有资格俯视我这种人?”
秦希见她越说越激动,沉默片刻,才问,“你酒精过敏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了,谢谢关心。”王泳克制地回应。
两人都不再说话。王泳索性只将一只胳膊搭在车窗边沿,眼看窗外。保持这姿势,一直到候机楼。秦希问:“你在哪个工作区?”
“我自己转穿梭巴可以了。”
“北区?”
王泳沉默。不知道自己是在赌气,还是纯粹不好意思继续麻烦邻居先生。
“南区?”
“南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