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下车时,正好遇上余思棠。她回头看着秦希驾车驶去,用肩膀撞撞王泳,“谁呀?男朋友?”
王泳急匆匆走着,只庆幸自己没迟到,嘴上应付着余思棠:“邻居。”
只见到秦希一眼,余思棠居然说了一路,从电梯间讲到走廊再到办公室,“你邻居显然想追你啊。去机场接人?哪里有那么巧!哈!你们结婚记得请我!”她光顾着说话,撞上了正从办公室步出的胡昊。
他面带笑容,举起双手后退,“小心。”退到一旁,让两位女士先过。
王泳经过他身前时,他轻声说:“早上好。”
王泳坐在办公桌前,边打开电脑边悄悄观察他。他昨晚到家比自己更晚,但今天到公司比她还早。倦意像一张被打湿的厚棉被,重重裹住她。胡昊却神采奕奕,衬衣领子松开一点,站在门边接一个电话,冷静轻快地微笑。
跟他相比,王泳好像在自卑着些什么。她不擅长交际,个性敏感,但努力跟大家聚会、开玩笑,希冀进化成胡昊,能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滴水不漏。
现在的自己,比当年刚入职时好多了。程慧珊的杯子一空,她会懂得上前给她倒茶。跟大伙儿合影时,她总是笑得最开心那个。但夜深时,她偶尔会发现自己并不愉快。稳定的社会秩序里,自己只是在完成被分配到的社会角色,按部就班。
她不像胡昊,能够从中得到快乐。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自己在后面努力追赶。
一个电话打来,她立马回过神,赶紧抓起电话。是办公室的子青,问她后天公司举行撤侨总结表彰大会,她要不要参加。“我要替你们向集团办公室报名。”
王泳这才想起,程慧珊跟她提起过这事,让她到时候参加。是她忘了跟子青报名。“我去我去。还有谁?”
“胡昊呀。就你们俩跟着九叔去参加公司级的大会,可真神气呀。”子青语气羡慕。
九叔前两周回来上班,特意到各办公室走了一圈,罕有地热情跟大伙儿打招呼,开会频率也比过去高,会议更拖得老长,大家苦不堪言。
私底下,谁不知道,这不过是演戏。但九叔硬要将这场戏撑下去,大家心领神会,搬上小板凳买好瓜子坐在台下,鼓掌奉陪。
后天公司举行撤侨总结表彰大会,这是九叔在众人面前晕倒后,头一次正式在公司高层跟前露脸。他很重视。
上面有上面的活法,下面有下面的过法。这事与王泳无关,徒添谈资而已。下午程慧珊让她清理航务外站的运行资料。五十个外站,一百多个航班,合共三百分资料。杜大鹏跟她两个人将资料搬到部门仓库,两人搬来椅子,在角落里一份份清点。
仓库里没空调,通风设备不好,两人搞得满头大汗。杜大鹏咬着牙絮叨:“就知道会这样!这种不露脸不讨好的事,老是让我干!其他老板重视的活儿,大家都抢着干。”
王泳正低头清点资料,只敷衍地应了声“是啊”。
她知道他说什么,也知道他对胡昊不满。有好几次,王泳听到他跟余思棠嘀咕,说胡昊做事爱抢风头。
王泳的想法很简单:日常工作也得有人做,不是吗?杜大鹏能做的,胡昊可以做。但是胡昊做的事,杜大鹏他们未必可以胜任。
杜大鹏在耳边喋喋不休,王泳嘴上客气地应付着,老板怎样讨人厌,工作如何没意思,打卡制度多么苛刻,破工资越来越不经用。经过袁均一事,她不再随便透露心思,嘴上不露半点缝。
心底,她在心驰远处,回想起胡昊在饭局上长袖善舞。她知道自己不是这类型的人,但谈起对未来的职业规划,她也很迷茫——要成为像程慧珊那样的管理人才,她最好向胡昊的世界靠拢。如果只是成为余思棠那样混国企的人,她可以跟大部分女孩子一样,打扮动人个性可爱,将心思放在找个好老公上,何必拼命工作?
她不甘心当后者,可是前者也跟她个性不符。她内心骤然浮起秦希那番话。他怎么评价自己来着?——在稳定的社会秩序里,努力经营自己被分配的角色。
对,从小到大她想当记者,大学毕业后却尴尬地面临传统媒体萎缩的局面。听从妈妈的话,投身国企图个安稳,跟着上面安排的岗位走,但与公关部接触后,她再次感受到了内心的不安分。这不安分像风拂光,如刀断水,总触不到又断不了,只在心底强压着。
但是那一次撤侨,就像圣诞老人将手探入她胸腔内,将这不安分又掏出来,摊开在她跟前,是为给自己的礼物。那一次,她作为旁观者,看到别人站在生死边缘上。他们说,既然从地狱回到人间,这条命就是挣回来的,以后就要做想做的事。
杜大鹏一会儿说出去抽根烟,一会儿说上洗手间,进进出出好几趟。王泳就在每个只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里,静静地思考这一切。
她听人说过,程慧珊当年也是个小值机员。她听到心底,有小小的声音传来:我才不甘心当被分配的角色呢。她能成为整个运控中心唯一管业务的女性经理,我也可以。
杜大鹏带着一身烟味,再次走进来。他搓着手,看上去有点兴奋,抓起一份运行资料,挡在自己嘴旁,压低声音:“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刚我上洗手间时看到,办公室的人正慌里慌张地叫救护车!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清清嗓子,观察着王泳的脸,“九叔又晕倒了!”
王泳张大了嘴巴。
杜大鹏要的就是这种反应。
可以想象,整个运控中心,不,也许包括公司其他部门的人,在听到消息后都会露出同样表情。
公司的撤侨总结表彰大会照例举行,代替九叔上台接受表彰的是汪副总。汪副总退休在即,早不管事,但沈光跟老八都说只有他最适合上台。对,他资历最老,他暂时主持大局,他不会挡别人的路。还有谁比他更适合?
这个时刻,沈光跟老八都异常低调。一个临时安排出差,一个临时请假。但是王泳听张白说,近期经常在公司高层身边见到他们俩。
“明显在抓紧时间跑动嘛。”张白坐在沙发上,正往一只脚上涂指甲油,“不过你等着吧,很快就会有大戏上演。”
有没有大戏,王泳不知道,她只知道张白笑着跟她说自己饿了,想吃路口那家茶餐厅的牛腩面。
“别老吃外卖,对身体不好。”王泳说。
“偶尔一次嘛。”
王泳换好衣服,站门边等张白一块出门。张白却临时说想起有个材料急着交,让王泳替她打包回来。她亲热地搂着王泳肩膀,“小泳,我都快饿死了。就指望你了啊。”
王泳心里明白,这不是临时想起来。张白原本就没打算一起去。
张白待王泳极好,凡事替她出头,只是施了再小的恩惠也会记心上,偶尔聊得热烈,笑着笑着,她看牢王泳的脸,突然冷不丁提起。又也许自觉帮过王泳不少忙,她总习惯让王泳替她跑跑腿。聊天时,有些事情王泳不太熟悉,张白会淡淡一晒,以“你不懂”作结。
她绝不高高在上,情商也高,但同一屋檐下住久了,那点子优越感终究掩不住。
王泳暗暗想过几次,要不要搬家,但没合适理由。张白对她非常非常好。只不过,她认为只有平等才是朋友。
这茶餐厅来了多次,她跟收银台的打招呼,点了牛腩面打包和云吞面堂食,坐到一旁餐桌去等。
晚饭时分,茶餐厅人非常多。王泳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远远看着众人。妈妈攥着下课孩子的手,来打包三份食物,叉烧饭,排骨饭,叉烧饭。中学生情侣坐在彼此对面,小勺子挖盘子里的牛奶红豆冰。中年男人低头看手机,面汁溅到眼镜片上,他大叫,服务生经过他桌旁,迅速从口袋里丢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
学生时代养成观察人的习惯,至今未改。老师说,好的记者同时兼具洞察力,敏感和同理心。纵然迟钝如王泳,也有冷眼审视旁人的一面。
对面有人坐下,跟她打了个照面。
“还没吃饭?”秦希坐对面,接过一杯柠檬水。
“还没。”王泳瞄了一眼他扔在桌上的票据,跟她一样,云吞面。“你不是不吃垃圾食品?”
“高记的云吞面不是垃圾食品。”
为避免跟他聊天,王泳掏出手机开始看。不一会,她的云吞面上桌。
她如释重负,赶紧大口吃,伴着隔壁桌男人的吼声。他在骂坐对面的老婆婆,婆婆嘴唇颤动,满口方言地说着什么。男人将跟前那碗面一把推到她跟前,“快把它吃完!不吃饿死你!”
服务生将秦希的云吞面和王泳打包的牛腩面同时端上来。
秦希取了筷子,低头吃了几箸。
旁边那男人阴阳怪气地说着话:“我说,你搬出去不好么?我都给你找好房子了,你非得继续住在这儿!小顺要结婚了,你这房子也该让出来了!”
“你……让我住哪儿……”婆婆放下筷子,嘴唇翕动。
茶餐厅所有人看过来。
男人注意到其他人眼光,压低声音,逼近婆婆:“快点吃!别在这儿丢脸!”
婆婆仍重复那句话:“我住哪儿……”
秦希啪地放下筷子。王泳吓了一跳,一擡头,见他站起,走到男人桌前,突兀地问:“这有人吗?”
男人正骂到一半,敌意地看他,秦希已径自坐下。也不理会那男人,他倾身过去,在老人家耳边说了句什么。那男人似乎听到他的话,腾地站起来:“这是我家事!你别多管闲事!”
秦希不去瞧他,仍自跟老人家说话。话毕,回到自己桌前,继续吃面。
王泳有点紧张,瞧那男人走过来,恶狠狠地:“你刚跟我妈说什么了?”
秦希捏着筷子,头也不擡,“我让她小心,这面太烫。”看向男子,“不然你以为我说什么?”
茶餐厅所有人都望过来。老婆婆嘴唇翕动,用方言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那男人不耐烦地回去,一把抓起老人家的手,“走吧走吧,回家再吃!”像拽小鸡一样,将她拉出店门外。
像即将到来的打架戏被喊停,人们没了看头,继续低头吃面,玩手机。
王泳低声问:“你刚跟她说什么了?”
“提醒她这面太烫。”秦希看她,“你也是,慢点吃。”
不肯说拉倒。
高记老板拧着块抹布,笑着走上前来,跟秦希打招呼,“我就住他们隔壁,不止一次看到他骂自己老妈。”
老板说,那家伙当初说婆婆孙子在附近上班,可以跟老人家同住照顾她。将房子骗到自己名下后,又声称孙子要结婚,孙媳妇不肯跟老人家同住,要逼走她。“我刚听不下去了,也要过去跟婆婆说叫她千万别搬。要是被虐待了,记得报警。没想到,你比我还快。”
秦希只对老板点点头,平静地说:“今天的面很好吃,但云吞口感比往常差些。”
王泳从桌上擡头看秦希,觉得他好像也并没有那么讨人厌。
*突然发现有位土豪同学about:BLANK送了我50多花……给跪……还要谢谢爱吃肉的哆啦A梦,阿凡提,smoky-bubbles,第七朵玫瑰,还有好基友良宵,以及从《野天鹅》一路追过来的珏舞(以上名字全部手打,不排除有笔误)!不记得上次感谢众筹感谢到哪了……漏了的话别见怪……还要谢谢每天刷评价追着秦先生出场的哈哈哈你们是我写下去的动力……本来想在评论区发的,但可能有的人看不到,暂时发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