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泳终于见到了胡昊。
“见”了两次。
第一次在酒店。她抱着资料往外奔,骤眼见酒店大堂沙发上坐了个亚洲男子。背对她,浅蓝衬衣,正低头翻杂志。她一急,快步走过去。有红裙女人迎面向他走过去,男子站起来,擡头亲她脸颊。王泳看到他侧脸,失望地停下脚步。
第二次在机场。远远地,先看见那件熟悉的墨绿色外套,蒙了尘,有点皱。这哪里会是永远纹丝不乱的胡昊。
王泳停住脚步,慢慢往前踱。那人擡起脸来,跟对面的使馆人员说着什么。
竟真的是胡昊。
他正跟使馆人员核对登机人数,确认航班时刻。人似乎瘦了些,下巴有些胡渣。嘴角再没了平日常见的舒坦自在,显得沉静。
机场里到处是闹哄哄的难民。日光透过玻璃棚,投下一大片在王泳身上,她走得快,短发在日光下飞起一道白刃,破开四周乌压压的人浪,向胡昊的身后靠近。
使馆人员擡头,见到王泳向胡昊走来,目光定在他身后,然后笑了笑,“就这样吧,有问题再联络。”
胡昊转过身来,见到见到王泳站在跟前。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
说完这句,都是一静,又都笑起来。
候机楼里响起了登机广播,一群孟加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很吵闹。有一个在这里滞留了好几天的小男孩,已经跟王泳混熟了。他知道中国人有吃的,跟她讨过几次巧克力。这次他经过她身边,大声冲她喊着:“I’MLEAVING!”
王泳冲他吼回去:“NICETRIP!”
小男孩笑着,又好奇地看看王泳跟前的中国男人。那会是谁呢?真想知道。但来不及了,老爸揉揉他脑袋,拽着他小胳膊就往前奔。生怕晚一步,飞机会反悔,回程会落空。
这群人走过去了。登机广播后面又响了了几次,终于静下来。
王泳问:“那两天你手机没人接。我很……我们都很担心你。”
“那边情况有点复杂。”胡昊说,“找我有事?”
“没有。”王泳用手背擦擦脸。
“你一个人,还应付得来吧?”他看她的脸,小小的。他记得她很白,皮肤软糯,但到北非后变成了染色娃娃,眼睛下挂黑眼圈,虽睡眠不够,精气神仍很足。她擡头跟他说话,边擦着汗,可他并不觉得很热。
“我可以。”静了静,她慢慢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去休息一会?”
“我在车上睡过了。倒是你,一个人撑了两天。这里有我就行。”
王泳伸出手,向前指了指国际出发大厅的角落,“我在这儿睡过了。”
两人又笑了起来。
他俩从候机楼一起往前线指挥部办公点走。她问起胡昊的经历,他说:“很多人是临时被救援人员带走的,火箭弹就在他们头上飞过,落在不远处,噗地腾出黑烟。有些人护照来不及拿,或是路上弄丢了,特麻烦。口岸那边,没有护照就不放人,我们抵达之前,有人在那儿滞留了几天,直接饿晕或者病倒在那儿。”
他没说那里有军警会持枪射击,他没说很多人就在他眼前死去,他没说北非日光下尸体在垃圾堆里腐烂,从翻开皮肉的肚子里爬出虫子。他没说那天他在闷热车厢中等了三小时,才再次见到钱乐闻。他们跟海关口岸的人交涉,用语言用手势用美金用友情。有部分人过去了,有部分人留下来。
中资企业工人过关时,在当地外资企业打工的国人,推开人群,扑上前抱住他跟钱乐闻大腿,眼泪鼻涕粘在他们裤子上。“求你们了!把我们也带过去吧!我们也是中国人!”
这些事情覆在他大脑皮质上,不会再轻易剥落。但他不跟眼前这边说话边擦汗的人儿说。
“成功过境了吗?”王泳感冒还没好,掏出纸巾撚鼻涕。
“人太多,有很多越南人挤过来冒充中国人,大家又没护照,没法分辨。大使馆想了个法子,让他们唱国歌,唱出来就过了。有人唱着唱着就哭了。口岸那边,使馆的人插了面国旗,过了境的人,一到突尼斯就向着国旗方向狂奔。”胡昊说着停了下来,他见王泳背转身子,似乎在偷偷擦眼泪。
“哭了?”
“眼睛进沙了。”
这是场大规模的撤侨,最高峰时一天要执行七八个航班,王泳跟胡昊二人不停跟进总部和突尼斯两地情况:航班计划、动态信息、航务代理、上客、维修进度等,每个流程都要及时协调,每个信息都不能出错。
突尼斯与中国时差相差7小时,根本无法按照常规“等待总部指令”再办事。
他们就像救火队员一样,到处去灭火。
偶尔收到程慧珊发来的邮件,知道公司总部也全员投入——
“我们为更快撤离更多人,公司要动用尽量多的宽体客机。运力跟机组,都是个问题。
运力不够:国内航班基本都改由窄体机执行。而且从各地分公司紧急调来宽体机到总部,弥补运力空缺。
人手不够:暂停空勤休假,对只拥有中短程航线资格的乘务,暂时放开,安排执行远程航线。”
硬邦邦的工作流程文字后面,程慧珊在邮件最后写道:“愿世界和平。”
王泳盯着这行字,久久沉默。
王泳从没干得这么走心。她长这么大,头一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肩负着别人的性命安全。
王泳在停机坪上跑前跑后,一转头就能看到公司的空警,还是一身严严实实的制服,太阳底下,手里握着金属探测仪和爆炸物探测仪不住扫,脚边散落了一筐刀具、打火机。
撤出的公民随身带有攻击性武器防身,以求自保。跟国内标准相比,这机场的安检太松散,他们不得不额外安检。
胡昊随身带了些巧克力、可乐,不时分发给当地人,但最受欢迎的却是风油精。每天他都能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当地人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更灿烂。见到胡昊走过来,他们会张开两臂,热情地喊他名字:HAO,HAO!
听起来,像不停地在说“好好好”。这感觉真不错。
这次胡昊发完身上的风油精,王泳问他:“你怎么带了这么多这个?”
“常识。他们喜欢这个。”他说完,又补充,“我不是说你没常识。”
别看突尼斯人对其他国家的人不怎么样,他们对中国人倒是友好得很。即使不是风油精,他们也开始将王泳他们当朋友。“那两个中国少年”,他们这么说。
胡昊笑得直拍他们肩膀,又扬手招呼王泳:“少年郎,过来呀。”
王泳擦擦额头的汗。
航班时刻变化幅度很大,他俩经常半夜来回。跟国内一样,这时段经常会遇上不打表、绕路的“黑出租车”。坐了两次后,胡昊开始跟司机侃起价来。
他的侃价技巧也是神经,先跟人天南地北地吹一通,劈头便是:“尤利西斯从特洛伊归国时,曾经登上过杰尔巴岛这事,我们中国人都知道。”
有时候王泳怀疑他滔滔不绝,司机也滔滔不绝,但是不是都明白对方意思。
但事实是,每次司机都真的不绕路,不多收钱,偶尔还有人热情邀请他俩到自己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