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今晚第一个航班,下个航班将在四小时后。
回酒店,来不及了。现在就睡的话,应该还能睡上三个小时。
王泳在机场绕了圈,看地上那些撤离人员来不及带走的毛毯。她素有洁癖,但这时来不及多讲究,只挑了条没那么脏、味道不那么重的,卷起来就往国际到达厅入口处走。那里对着跑道,能够看到飞机。
铺好毛毯,调好手机闹铃,她蜷身躺下。当地蚊子多,驱蚊液早已用完,她随身携带的这瓶是让机组帮忙带的。阖上眼刚睡一会,听到有人过来喊。睁眼一看,是机场执勤人员。
那个当地人,叉着腰说话,等王泳站起来,他发现好像是个女孩儿,态度缓和下来。
王泳搞不清楚他说的是哪国语言,但“护照”还是听得懂。她从身上掏出护照,递过去。对方翻开一看,“喔,中国人。”
他将护照递回给她,居然笑了笑,说了句“NIHAO”。又用英语夹杂法语,让她小心一点儿,说这里人多。王泳有点小感动。
她不敢浪费时间,赶紧入睡,又不敢睡沉,生怕错过航班。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都是烽火,她看到中国人排着长队,从遥远的的黎波里跋涉到突尼斯。路上不断响起爆破声。
撤侨航班越来越密集,王泳经常赶不上大使馆为他们准备的饭菜,每天吃饼干泡面,加上睡眠不足,额头上的痘痘一个个往外冒。
她听阿成的话,早已将头发剪成男孩儿样,穿着宽松的衣服。不说话的时候,外国人大都以为她是中国的少年。“你怎么又瘦又小?以后怎么娶媳妇?”他们用法语问她。她听不懂,一个劲儿笑着点头。
她已经不怎么回酒店了,不是在机场,就是在使馆前线指挥部,跟其他人联合办公。那里有电脑,有网络(只是常断),有传真机,有电话。她一人一桌一杯水,就是一个运控分部了,时时与远在中国的总部保持联系。
恍惚中,她有点觉得自己仿佛实现了昔日的记者梦。啊不是的,她才不想去跟踪街坊新闻,采访肉菜市场最新动向。她喜欢在现场。她跟公司总部连线,信号断断续续,仿佛远处是国内的观众,正守在电视前,通过这破信号,观看“本台特派记者王泳……从突尼斯……发回……最新消息……”
当然不完全是炮火连天的消息。
那天下着雨,她撑着伞,护着一名空警将食物往下面搬。那空警很年轻,一路搬东西一路碎碎嘴:“我之前飞过非洲维和航班,每次遇到什么困难,你就给当地人一些可乐。可管用了。如果不行的话,就塞美金。”
王泳笑了笑,将伞往他那边移。
“哎你别笑,这真的!”他正在说他上次的经历,舷梯上有人喊着什么。风里雨里,他跟王泳说着话,好一会才发现那人在喊他。
“别管他们!肯定是让我少点废话。”他嘻嘻笑着,弯腰将东西放在小推车上。
转过身,舷梯上站了个乘务员,手上拿着手机,冲他直挥手,说了句什么。
雨声很大,伞柄在王泳手中摇摇晃晃。
他笑着吼回去:“你说什么?”又扬扬手,“别光愣着,快继续搬东西呀你们!”
那乘务长急了,风一刮,将她雨衣上的兜帽吹落。雨水打在她脸上,风声将她的声音往下送来:“你老婆刚生啦!是闺女!”
刚才还一路碎嘴说笑着的空警,一下怔住。王泳看到他一手搭在舷梯扶手上,弯下腰,大声笑了起来。
套用《枕草子》式的话。这是很有意思的。
还有其他有意思的事。
比如,机组告诉她,希腊、土耳其空域的管制员,在密集的中国撤侨航班飞越时,在频道里直接用“NIHAO”跟他们打招呼。比如,她在另一个撤侨航班上,又见到那个跟老妈长得很像的乘务长。她上前跟对方打招呼,对方笑了:“你是认识我姐吧?”原来是孪生姐妹。
但除此以外,工作上一有风吹草动,她还是紧张。
她要将印象航空制作的航班计划,通报给撤侨前线指挥部,指挥部根据信息,组织分散在各地的人员集结机场。计划不断在变,她要不断跟踪进度,打电话,记录每个变化。
航班进度怎么样?
安排谁撤离?
什么时候撤离?
王泳边盯着电脑屏幕,边啃指甲。
使馆参赞看到,递过来一根棒棒糖:“别啃指甲,啃这个。”
大使馆的人听说了她一个女孩儿睡机场的事,特地给她带去了睡袋。终于不用捡别人的毛毯用,王泳满足极了。后来她才知道,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多日没休息,比她睡得还少。
那天她跟大使馆的人核对完名单,信口问:“我那个同事胡昊,你知道他情况吗?”
对方说:“他们正在协助同胞过关。”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反倒让王泳担心起来。她追问:“他真的没事吗?”
对方安慰她:“我们会保证每个中国人安全。”
王泳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然而偶尔在机场里见到各国记者,还有人采访她。摄像机关掉后,她问对方是否知道边境口岸的情况。记者告诉她,情况多么艰险,她听得牙齿发酸。但大使馆告诉她,目前还没收到有中国人伤亡的消息。
机场的人越来越多,一批又一批中国人运来,快速等候上机,安检,登机,起飞。有亚裔记者在候机楼采访,王泳擦身而过,听到一个越南人对着镜头在讲:“为什么我们不能走?为什么中国人都走了?”
她在停机坪见到阿成,他正在跟当地人高声讲着什么。
“怎么了?”
“中央油箱漏油了。”
她本想问他,有没有听说胡昊去了哪里。但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好说什么。
她站在停机坪上,准备迎接下一趟撤侨航班。
这天晚上,她感冒了。回到前线指挥部,在药箱里拿了点泰诺,就着凉水服下去。趴在电脑屏幕前,她最后一遍核对着第二天的航班人数,中途打了个盹。
也许是趴在桌上睡,颈椎受压迫。也许是脑中思绪太纷乱。也许是因为吃了感冒药。反正,她梦见了胡昊。
他站在检查站前,咬着牙笑,在他前面站了一些人,黑压压的看不清脸。王泳好不容易走过去一看,却发现那一排排朝向他脸孔的,都是当地人的枪口。
她猛地惊醒。
房间里暗沉沉,窗帘隔绝了外面的月光。她心惊胆战,默坐片刻,听着外面人们走动,打电话的声音。上前拉开窗帘,远处那片黑蓝色轮廓,依稀就是晃动着的地中海。月亮投下一片光,覆在远处白色房顶上。钟声遥遥传来,她似乎听到穆斯林祈祷的声音,又似乎是错觉。
低下头,她见到文件夹上夹了张纸条,借着月光,可以见到那上面是阿成的字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过。
王泳开了灯,见上面写了几个航班号,以及飞机维修情况。最下面还有一行字——
“刚胡昊打来,说明天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