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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港:云霄路上 正文 第34章 【撤侨1-7】我可以抱一下您吗

所属书籍: 空港:云霄路上

    车子过了境,就踏上了动乱与死亡之地。

    司机是突尼斯人,一听说他们要过境,身体一直在抖,拼命摇头。“我还有老婆孩子。”

    塞给他一叠美金,还是摇头。

    钱乐闻犹豫,低头又在腰包里数了半天,狠狠心,再塞给他几张——这钱,还要留到口岸那里,必要时疏通当地海关。

    那司机稍犹豫,又别转脸,仿佛下定莫大决心,又重复一次:“我还有老婆孩子,他们不能没有我。”

    于是,过境的只有胡昊跟钱乐闻两人。

    远离了杰尔巴岛的地中海风光,奢华酒店度假区,色彩斑斓的自由集市,热情的当地人,跑跑跳跳的孩子,披着围巾戴着墨镜的欧洲游客。两小时车程外的此地,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中的热风,刮来阵阵白金色的细沙。胡昊两人用围巾围上嘴巴,防止沙尘入口鼻。炽热的风过处,沙丘缓缓移动。

    头顶偶尔飞过一只鹰。

    车厢内,极度闷热。

    所谓的海关大厅,就是坐落在一望无际沙漠中的百来平方米小屋子。突尼斯这边的草屋里,坐着几个海关人员,在铁丝网前查护照、盖章。边上站着边防武装人员。动乱国那边,有一排简陋的房子,军警持枪,像盯猎物般扫视眼前所有人。

    越过突尼斯边境,枪声更响了,就在耳边。

    从车窗往外看,这边口岸外堆满各种车辆,缺乏形状的车队排开好几百米。不同肤色的难民,在那里闹哄哄挤成一团,团团围住这排小房子。空气潮热,像是有上千匹无形的马在这里呼吸,如酸牛奶变质般的恶臭,薄纱般覆在这沙地上。

    不断有人往大厅涌进去,这些人都那么瘦,衣服上蒙着厚厚的尘雾。

    口岸大厅里,又传出一阵枪声。里面一阵骚动,接着有人跑了出来,后面出来一个举着枪支的军警,朝奔跑者后脑勺砰砰开枪。

    隔着车窗玻璃,胡昊看见那人趴下了,身体流出黑色鲜血,渗入沙地里。

    人群中有人尖叫,他听到有人在议论,说这些人往口岸方向奔去,想要强行突围。

    钱乐闻在车上跟他说过,在这场边境逃亡中,死亡人数未必低于某中型城市动乱伤亡人数。逃亡者多数被当地警察和武装人员打死,即使没被打死,也有人死于途中的饥饿疾病。

    他移开目光,看看口岸大厅外面的空地。在人与人之间的艰难缝隙中,偶尔能看到三两个人坐在门外,眼神干瘪,有苍蝇停留在身上。

    他们死了吗?还是仍然活着?如果天上有神祇正眷顾,那会是上帝还是安拉?

    如同欧洲建筑的拱顶天花板般,屋外一圈一圈绕着的人流,此刻又动了起来。一个又一个人,像一滴水一样,流入那个敞着黑暗入口的大厅。就像生命被吸入了地狱,或是深渊。

    胡昊突然弯下腰,解掉上衣的第一个扣子,觉得想吐。

    钱乐闻骂了一句脏话,说:“这是个死亡之地。就算这些人能侥幸过关,也得在枪口对准脑门的压力下回答问题。”

    稍有不慎,枪声与子弹穿透头骨的声音,便是最后的镇魂曲了。

    他们的车子刚在人群外沿停下来,一阵连续的激烈枪声猛然响起。他俩赶紧趴下。枪声伴随着阵阵惊叫停歇,有人高声骂了句什么,接着是寂静,宛如死神提着袍子下摆,携着镰刀正悄然过境。

    在这寂静中,胡昊悄然擡头。

    透过车窗,他见到两个当地军警走出来,手上拖着尸体,一路踏步到口岸大厅外。其中一人朝地面吐了口浓痰,那痰正吐到尸体的脸上。军警笑着说了句什么,两人合力,扬手一掷,那还有温度的躯体被扔到垃圾堆旁。

    小房子外,那条人流仍在缓慢蠕动,如尸体上的蛆虫。在他们脚边,便是垃圾堆。垃圾堆上,高高低低躺着的,说不出是患病难民还是尸体。苍蝇蚊子嗡嗡盘旋着,为这热浪制造更多声响。

    他偏在此时讽刺地想起学法语时,被迫背过波德莱尔的《腐尸》。诗中怎么说来着?天空从上面俯视这壮丽的尸体,蛆虫黑压压从中爬出,度这繁殖的生涯?

    钱乐闻说:“我们这些物资,先留在车上。现在分派给中国人,恐怕被其他国家的难民一哄而上抢了。”

    胡昊说:“好。”

    他的眼睛,仍盯着车窗外的那些人。在仍然活着的人中,有一个持枪军警,目光锐利如豹狼,在人龙当中慢慢穿行。

    钱乐闻又骂了句脏话。胡昊转过头看他,他说:“电话拨不出去,我要进去看一下。”又做了个手势,“你留在车上,不要下来。看着车上物资。如果我回不来的话……”

    回不来的话怎样?他没说,只生硬地转了个话题:“等我回来。”

    钱乐闻从车上翻出一面小国旗,攒在手心里。他跳下车去,一只手高高举起那面小旗,一手肘一手肘地将自己埋进人群中。胡昊看着他的背部被吞没,只剩脑袋,然后只剩那一面小国旗。那一点红色,渐行渐远,终于被黑色的人海吃掉。

    胡昊掏出手机,这里没有信号。能够与外界联系的,只有钱乐闻身上那部卫星电话。微妙的是,过了国境,他发现腕表指针居然不动了。

    简直是时间与空间之外的遗忘之境。

    他在枪声与叫喊声中,直觉得国内种种宛如碎片,悉数散落在遗忘之境外。

    铁窗那边父亲的脸。初恋女友的模样。云霄路上的小饭馆。天台上的云。前女友小腿肚上的纹身。办公桌上的台历。王泳低头露出的那截白色脖项。

    “谢谢!”

    王泳跳下车,用航班上跟胡昊现学的法语跟当地人再见。对方笑起来,朝她扬扬手。

    我的法语有这么差吗?怎么每次他们都会笑。王泳边往候机楼走边纳闷。

    她已经对这里非常熟悉了。这里的人也知道她是“来撤走侨民的中国人”。往停机坪上一站,扬起细细的胳膊儿,晃一晃,很快有车停下,载上她。她用蹩脚的法语加英语,指手画脚,说自己要去哪个停机位。没有人拒绝。

    烈日下,有风吹到她脸上,咸咸的。她分不清,这味道到底来自地中海,还是撒哈拉沙漠。

    这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头天的新鲜感与紧张感,很快被后面想家的情绪冲淡了一些。在异国停机坪上,接到来自印象航空的撤侨飞机,乘务员跟安全员,把一箱箱巧克力、可乐、方便面往下搬。年纪大一点的,对他们特有同理心。阿成说,有次一个乘务大妈看到他,激动地说“你们真不容易”。她转身到后舱里,将剩下的飞机餐热了,拿给他吃。

    有个乘务长,王泳第一眼见到她,便觉得她像自己妈妈。那乘务长一眼见到她,竟也愣了愣,然后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乘务长从自己包包里掏着东西,半天翻出来一小瓶驱蚊液,一小盒创口贴,和一罐老干妈。“小姑娘,都给你。你在这里不容易,想家了吧——”顿了顿,“你长得有点像我女儿,但她比你养尊处优多了,唉……”

    王泳想了想,慢慢地说:“我还要干活,东西我不要了,谢谢您。但是,我可以抱一下您吗?”

    王泳不记得拥抱乘务长那一刻,自己有没有落泪。太忙了,连记忆都非常黯淡。只有航班号、航班时刻、乘客人数这些数据,如同杰尔巴岛夜空的星一般,不断变换,又异常闪亮。

    航班计划不断变动,这天夜晚要执行两个航班。赶回酒店来不及了,王泳决定留在机场通宵。

    跟她头天来相比,机场滞留难民更多了。外国人多了,中国人也多了。

    现在,撤侨航班二十四小时运转。胡昊不在,没有人跟她轮换,她只能硬撑,每天见缝插针休息三四个小时。不敢照镜子,害怕看到吸血鬼般惨白的脸。小小停机坪上,每天迎接送走八九架撤侨的飞机。

    飞机下,上百个同胞排成一列,等候二次安检。大太阳下,印象航空的安全员西装笔挺,弯腰打开手提行李,用手持安检仪细细扫过。这一动作,重复两百多次。汗水从他们的脸上流下,淌入脖子里,成为衣领上的汗渍。王泳走过去问,为什么不把西装脱下。

    “代表公司形象嘛。”那人说完,又挺了挺背脊,“还指望代表中国帅哥界呢。”

    王泳站在停机坪上,在小本子上记下运行数据。最后一个数字,怎样都写不出来,没水了。她从裤兜里掏出另一支笔,继续往下写。

    一阵风刮来,她听到停机坪上一阵喧嚣,尽管不懂语言,但他们一定在喊着“留意飞机别被硬物刮蹭”。风刮到她指尖,刮到掌中的本子上,翻到好几页,她看到前面胡昊的字迹。

    胡昊,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说去接两趟同胞就回来。距离他说这话,已经超过40小时了。他早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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