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值班经理是个大胡子,对中国人有莫名好感。听说大使馆联系酒店时,大胡子没有趁机擡价,还尽量将好房间留给这些中国人。
有一次他过来看“来自遥远中国的民航人”。王泳趁机跟他聊天,想对他说,酒店餐饮不是太够,工人们还要吃航空公司从国内带来的八宝粥跟火腿肠。但想了想,还不是因为入住人数超额?餐厅超负荷运作,大使馆跟酒店方都已尽力。
大胡子问她,有些中国工人捧着一罐很难吃的东西,那是什么?
比划了半天,他居然转身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个空罐子。拧开,又捏着鼻子,摆出“好臭”的表情。
王泳一看标签,乐了。
是虾酱。
大胡子跟她讲,中国人很好,他喜欢中国人。他说他也想去中国旅游和做生意。絮絮叨叨的,又给王泳看他女儿的照片。
他女儿非常漂亮。他说:“她在法国读大学。”神情自豪。王泳夸她漂亮,大胡子露出得意的神色。但又叹了口气:“太漂亮了,我这个当爸爸的,担心哪。”
钱乐闻在电话那头跟胡昊说:“我每天走在死亡之路上,也许一颗飞弹就会夺走我的性命。到时会有其他人代替我,跟你们联系。”
电话的空旷背景音里,胡昊还能隐约听到流弹声。他无法不想起钱乐闻手机上那个温婉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婴童,以及程慧珊邮件那句“愿世界和平”。
此时,王泳跟胡昊已经很熟悉每天工作——收邮件、查航班计划、搜集航班运行信息、奔赴前线办公室联合办公、反复更新计划变化、跟踪进度、打电话。最后再根据航班进度,组织中国公民撤离的人数与时间。
组织自己公司的航班,他们还是能够应付的。
但很快,他们接到公司电话。“现在各大航空公司里,只有我们派了航务人员到前线。你们这次责任重大,除了保障自己的航班,还要帮其他公司跟前线联系。”
哪还有什么生意场上的敌人?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撤出更多自己人。
撤离的难民都长得憨厚老实,很多人身上还穿着式样相同的工作服,头上还戴着工人帽。一听到手举国旗的人举起手臂喊,他们便一个紧跟一个往前挪,生怕跟丢了,在异国再也回不去。他们每一个人都紧抿嘴唇,耐心而温顺,汇集成一条等待归家的安静人流。
跟国内外各地机场的客人相比,他们更好组织,更有秩序,从不问“能不能走”“什么时候走”。他们是黄土地上长出来最坚韧的生命力。
撤侨航班运作得很顺利,落地,加油,上客,撤离。然后胡昊跟王泳回到机场里,找个干净地方,在地上轮流休息。等下一趟航班抵达机场,重新加油,上客,撤离。一切有条不紊。
快速组织上客后,王泳通常会进入客舱,看看机组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几乎每一次,她都会见到乘务长拿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挥舞,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喃喃着“回家了,回家了……”。
因为组织疏散速度快,有些难民进入突尼斯后,没到酒店入住,直接到机场等候离开。他们连日跋涉,缺衣少食。各航空公司接到通知,在派遣飞机时额外带上食物和保健物资。王泳发现,除了机上主餐,飞机上还有八宝粥、水果、火腿肠等。
难民们笑嘻嘻地扒开火腿肠,边吃边张望舷窗外的异国,又幻想这火腿肠是家乡美味。
老乡碰上老乡,大嗓门乡音中,忍不住细数家里媳妇做的菜——闷罐肉、板栗焖鸡、南湾鱼、固始鹅块……唉,真想儿子呀。小狗崽子读书行不行?现在要比我高了吧。要是他也能亲眼来看看这什么杰尔巴岛风光,也住上这大酒店该多好。他也最喜欢吃火腿肠了……
说着说着,身后有人想起一路生死惊险。过程中一滴眼泪没流过的老实人,突然后怕,放声哭起来。这情绪感染了整个客舱,开始有人操着乡音,不成调地唱起国歌来。太想家了,太想了。眼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赶紧用手臂擦一擦,又接下去唱,越来越不着调。有人笑起来,更多人跟着唱,或者放声哭。
起飞前,机长开始机上广播:
“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谨代表本航班三套机组全体成员,以中国民航的名义向大家致以问候。
踏进机舱这块移动的国土,意味着各位已经转危为安。”
终于起飞了。
哭过笑过,还是兴奋不已,相互跟邻座认识不认识的人交流着这些天的历险。“俺那工地外,整天有人架武器,开车转来转去。”“我们的工地一天被抢八次,还有一组人被赶到沙漠去了!”“咱们几个人逃出来的时候,每人身上只待了瓶水。”“我躲到当地人家里的,他们够朋友!”“不知我那埃及工友逃出来没有?唉。”
一批又一批中国人快速地来,快速地走。
胡昊点评:“我们的人走得最快。”
王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派来的飞机都在停机坪上等着了,但柜台太少。不然还能再快点。”她当过值机,恨不得冲上前去帮忙。
其他国家的人越来越多滞留在机场,眼看像潮水般涌来的中国人,像一夜间蒸发般走了,心情越发躁动。
中国的撤侨任务已接近尾声。在杰尔巴岛的最后一天,有些国家才开始通过民航在当地撤侨,小机场容量本已紧张,现在骤然升到极限。
人们情绪开始不稳定,空气中都是喧嚣。
但对王泳胡昊他们来讲,尤利西斯的冒险快要到终点了。
最后一天在候机楼,王泳看到了比过去一周更多的起哄跟闹事。这些人扛着行装,穿着廉价衣鞋,眼看飞机一架架离开,心情终至崩溃。一见到穿制服的人,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他们都会一拥而上。听说哪里的航班要起飞了,他们飞奔过去,企图趁乱上机。
王泳低下头,不敢揣测他们内心的绝望。
这天是他们留在岛上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晚上,他们就要乘坐最后一个撤侨航班,飞回国内。
“大家都回家了,真好。”送完今天最后一班,王泳伸了个懒腰。
穿过机场时,王泳依然见到其他国家的难民还在,跟她初次抵达这里时没什么两样。一个记者正在对着镜头说着话,又蹲下来,跟打地铺的难民们交流。
见王泳脚步缓下来,胡昊顺着她眼光看过去。
“想出镜?”他打趣。
“曾经想过。”王泳摇摇头,“以前特别想出镜,不是作为被采访对象,而是站在记者的位置上。想想看,这个世界风云变幻,而你就在其中——在我还中二的时候,特别迷恋这种感觉。”
“现在呢?”
王泳微笑着,摇摇头。
欧盟救援组织在这里设置了难民点,他俩穿过出发大厅时,正好看到欧盟的人。在这东倒西歪难民横躺的空间,只有这几人穿着质量上好的西装,齐整地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亮,面带微笑地走来。
“这些中国人……”王泳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曾经听到他们低声说什么。到底说什么?她是听不到的。一擡头,碰上的只是点头与微笑。
为首的男人跟胡昊打招呼,笑着跟他讲法语。他银白色的头发,在太阳穴上方卷成波纹,说话时脑袋一点一点。旁边那小个子男人,见到王泳面无表情,开口对她讲英文:“你们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短时间内撤走上千人。”
他满脸笑容,将两只手往外摊开。
王泳也摊开双手,实在地说:“我没想过真的能够完成。”
对方哈哈笑起来,露出齐整洁白的牙齿。他说话时带手势,口音浓重,年轻时应该颇为英俊,王泳疑心他是意大利人。
胡昊在前方人群中见到了熟人,说了声“抱歉”,飞快跑开。他奔到前方,喊着钱乐闻的名字,钱乐闻也见到他,用力拍着他肩膀。
“准备回国了吧?”钱乐闻问。
“对,你呢?”
“埃及那边还需要人手。我今晚过去。”
胡昊想起钱乐闻提过妻子女儿都回国了,想起他那句“也许一颗飞弹就会夺走我的性命”。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对方的,“保重。”
钱乐闻握紧他的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