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哪知道,自己会这么快食言。
应国务院要求,印象航空新增加撤侨航班数。申请跟协调都要更快了。
周六,航务部所有人回到办公室,包括刚来半年多的新人小江。程慧珊让他帮忙跑腿,做些打印复印倒茶一类的事。
小江替大伙儿买了饭盒,边一一拿出在桌面上,边喃喃说:“这时间也真的太紧张了。”
“还紧张?”余思棠拿过筷子,在他头上轻轻一敲,“欧盟各国都开始准备撤侨了。他们有上万人。当地随时可能关闭港口和海关。到时候想撤都撤不了!”
王泳正把饭盒取出来,逐一递给其他人。递到魏叔手上时,发现他正面朝窗外,心驰远处。她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魏叔?”
“嗯?谢谢。”
魏叔接过饭盒,在自己桌前坐下来,慢慢打开。
余思棠语速超快,又说了起来,“再说了,你看新闻了没有?当地的建房工程,几乎全由中国人承包施工,动乱起来,当地人抢房子抢东西,不抢你们中国人这‘财富新贵’还抢谁呀?一天被抢七八次,有的还被赶到沙漠里……谁受得了?你受得了吗?”
小江不敢说话了。
余思棠朝魏叔努努嘴:“你问问魏叔就知道了,十年前到阿富汗援建的9名工人被武装分子袭击遇难,将遗体接回国那次,魏叔有跟机保障。”
“那时候我还小……”小江怯怯地。
魏叔不说话。
王泳默默地掏出手机,开始搜索那一段新闻。新闻图片上,停机坪上整齐排列着9口棺材,遇难者家属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王泳想,直面生死后,一个人到底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周日晚上,她接到程慧珊电话,说公司派出撤侨航班后,在当地情况不太顺利。“那里没有一个总体协调的人。前面派出的都是具体执行业务的人,跟大使馆沟通时,信息接口太多。”
沈光认为,运控中心需要派人赴当地。他问程慧珊意见,她提议让胡昊去。“他懂法语,熟悉业务。”沈光没有异议,但是提出应该再派一个人协助胡昊。
程慧珊问王泳:“我个人觉得你比较合适。这是一次机遇,但是也不能说一点风险没有。如果你说不,我马上另外找人。”
电话那头,王泳内心天人交战。
国家执行海外撤侨,不是第一次。有别的同事去过,尽管不是总体协调,不过跟机来回。他们说过一些见闻,说危险谈不上,只是整个人投入未知的空间而已。
“我去。”她说。
奇怪极了,她的心同时跳动着小紧张和小向往。但又忍不住好奇心,“为什么是我?”毕竟,她资历尚浅,还犯过错。
“给你一个锻炼机会。”程慧珊明显敷衍她,又催促她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王泳不知道,程慧珊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她手下十来个人,有一大半已经是老油条,剩下几个能干活的,不是前任经理留下的人,就是各怀异心,想往集团机关走。她需要培植自己人。上次纽约开航,王泳犯了错,但是她没有趁机找借口推脱,而是老老实实承认,战战兢兢等待惩罚。
她对未来充满憧憬与畏惧,对自己缺乏足够了解和自信。这让程慧珊想起年轻时那个自己,那个也在值机柜台后待过的自己。
王泳就是被她相中的一张牌——听话,勤快,有潜力,且不会越级。
因为出动了外交部力量,签证下得极快。接着便是打各种疫苗,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王泳正在胡乱打包衣服,张白不太放心,问这问那,让她注意安全。
客厅开着电视,枪声一直在响。的黎波里机场。十万异国逃亡者。机场混乱如废墟。难民如失控丧尸,冲上跑道拦截飞机。跑啊跑啊快跑啊。班加西港口。外籍劳工攀上逃亡船只,被船主直接推下大海。沙漠地带。埃及劳工一路逃亡回家,最后彻底消失在镜头外……
屏幕下方不断滚动着一行行文字——外交部在北非中国公民领事保护中心应急热线电话……
主持人声声呼唤,请有需要帮助的公民拨打应急热线电话。
遥控器一按,另一个频道上,在国内的工人家属对着镜头哭:“求求你们了,把我儿子带回来吧呜呜呜……”“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风油精、驱蚊水……”王泳正在低头清点。她往行李箱里塞了内衣裤、外套、衬衣、长裤、毛巾、创可贴、肠胃药、感冒药、驱蚊液和女性用品,还在想,有没有漏了什么。
张白突然站到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头发间。
王泳耸起肩膀往后推她,笑着:“痒死了,别动我头发。”
张白低声说:“平安归来。”
王泳跟胡昊约好了,直接到候机楼碰头。
除了海路,跟动乱地接壤的,共有六个国家。西边、南边是白金色的大沙漠,难以穿越,被外交部首先排除。东边埃及和东南苏丹,跟中国关系良好,加上从动乱爆发城市到埃及边境最近,是撤侨首选。
但随着动乱升级,东部陆路被切断,现在只剩下西北方向往突尼斯边境的陆路可走。
数日前,从动乱国陆路撤出的首批三千名中国公民通过拉斯杰迪尔口岸,进入突尼斯。中国大使馆租用大巴,一辆一辆运送几千人,通过海堤登岛。
突尼斯成了国家从这一局势动荡的北非国家撤侨的最大通道。大使馆在位于突尼斯的杰尔巴岛设有工作点,协助中国公民入境突尼斯,登机归国。王泳跟胡昊正是要前往此处。上了飞机,胡昊跟乘务和空警们扬扬手,打招呼。
也许是机上空调温度太低,也许是这条航线太过陌生,也许因为客舱里所有人看上去都过分紧张。王泳觉得背脊在一节节冷下去。她看向舷窗外,熟悉的停机坪此时分外肃清。
“你知道尤利西斯从特洛伊归国时,曾经登上过杰尔巴岛吗?”在航前安全准备时,胡昊忽然问王泳。
王泳摇摇头。
“马耳他骑士也曾经试图攻岛。”他继续说。
王泳发现他的话比平时要多。他总是这样,想要掩饰内心情绪时,就会不自主地话多起来。
看王泳无力地笑了笑,他静下来,轻轻拍她手背,“没事的。”
在胡昊断断续续讲述杰尔巴岛的历史时,王泳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边觉得胃痛。是兴奋,还是紧张?她跟空乘要了杯温水,喝完后,将毯子叠起来,垫在脸边,慢慢入睡。
航班一点点越过空中的国界线,离突尼斯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