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七点半,他们抵达杰尔巴岛。外面黑乎乎的,没有地面人员来接应。乘务长打开舱门,一阵风刮到脸上。
两人披了薄外套就下机,王泳在夜风中冷得直哆嗦。停机坪很小,只有一条跑道,上面布满了各国飞机,显然已经到了机场容量的极限。
平日里,这里航班数量很少,有来自欧洲的包机抵达又折返,从上面走下来度假的欧洲人,特别是专门过来做海水浴疗的法国人。夏季时,每天有四班前往突尼斯本土。
跟他们一起下机的空警,已经不见了人影。他们等了一会,看到有个穿着印象航空外套的人走上前来。脸孔黝黑,笑得热情,伸手来握住他们的,非常有力。对方是公司此前派出的机务人员,人很豪爽,说喊他阿成就好。机场一片混乱,没有摆渡车,阿成领着他们绕过群群人,弯弯曲曲往外走。
王泳回头看:“刚才跟我们同机的空警呢?”
阿成说:“他们一下机就要工作。机场没有地面安全监护,他们得靠肉身守着飞机,防止外人接近。”顿了顿,“现在非常时期,你待会就明白了。”
王泳想起那些电视画面:的黎波里机场里,失控冲上跑道拦截飞机的各国难民。
跟阿成一起来的年轻人,沉默寡言,跟胡昊王泳打了个照面,就直接留在了停机坪上。王泳没问也明白,12小时的飞行后,这些机务小伙要马上进行飞机航后维护,还得为飞机加航油。
一进入候机楼,王泳就吓了一跳。机场四处都是难民,全都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裹在毛毯里,或站或躺或坐着。也有地上铺着毯子,三五人笑着在这里打牌,身后扶手栏杆上,搭着衣裤袜子。远远看到有人围堵着一个地方,她好奇张望,阿成笑道:“洗手间有啥好看的?每天都这样。难民们在里面洗澡刷牙呢。”
楼里味道很重,像念大学时放假回家挤火车的那种味儿。
看到有中国人走出来,这些难民看向他们。这时大楼里响起登机广播,难民一听说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紧巴巴地跟过去,又继续无助地等候。阿成说,动乱国的外籍劳工里,占最大比重的都是埃及人。不过在机场看到的难民,似乎大多来自亚洲国家,越南、孟加拉、菲律宾,哪里人都有。阿成说,这些人已经滞留两三天了。他们航班少,只能以机场为家。
“那边是我们国家的人。”阿成往机场角落一指。
在这里等候的中国人非常好认,他们跟王泳在全国各地见到的外来务工者没什么两样,安静老实地站在有点形状的队伍里。不少人手里居然握着棍子。在这里待久后,王泳知道,这是他们逃亡路上的防身工具。队伍里,还有女人跟小孩。
王泳咦了一声:“不是向来都说中国人的秩序最差吗?”
“你没看他国撤侨的新闻?加拿大政府包机飞到的黎波里,因为没有人组织侨民登机,最后航班空机返回。所以说,有没有稳定的航班计划,有没有人指挥,差别很大。”阿成笑了笑。
王泳有点尴尬。工作将满三年,她还没学会从专业眼光看问题,表现得像个看热闹的。
停机坪上,一架空客321拔地而起,呼啸声覆盖过等待候机人群的喧闹。整个候机厅里,各国口音形成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在王泳耳边形成低沉的颤音。
印象航空在当地租了车,阿成驱车带他们离开。机场在一条叫做Mellita的村子附近,王泳在舌尖上揣摩这发音,隐隐像“美丽达”。
一路上可见一千零一夜般的微光夜空下,白色清真寺掩映在大片椰枣树和橄榄树之间。路上经过阿拉伯人的集市。空气中,脏乱差与色彩斑斓并存。在这里,美如宝石的建筑与低矮破败的房子并存,房前晾晒着穆斯林袍子,在风中晃动。远处依稀还能看到欧洲人在此建筑的城堡。
遥遥望去,宝石蓝,乳白,孔雀绿,深酒红,就像真主撒下一把糖果在这片土地上。
勇敢得像尤利西斯那样的孩子,会讨到糖果吗?
一阵冷风刮进来,王泳打了个喷嚏,胡昊随即将车窗拉上。
机务、配载、货运等人员都住在一起。王泳他们经过一片荒地后,进入那个拥有清真寺外表的建筑物时,吃了一惊。两层建筑立面,游泳池水蓝莹莹,映出一旁的橄榄树影,整体干净整洁。月光照在白色屋顶上,像铺一层白色细沙。
显然是欧洲人来此享受人生入住的那种度假酒店。
但他们几人都没有度假的心情,一路上,胡昊已经向阿成了解了目前面临的情况。
突尼斯首都有个联络官,专门负责收集各航空公司航班计划。但这个人并不是民航界人士,所以没办法掌握更具体的运行情况,对于突发状况更是没法对付。
到了酒店,阿成先领着胡昊和王泳办理入住手续。那是一栋白色建筑物,门外有高高的椰枣树,在蓝色天幕下向这几个中国人敞开。
在前台大厅等待办理入住手续时,有小孩子跑过来,摊开掌心跟王泳说话。王泳蹲下身子,用英语回他,“你说什么?”
大厅灯光阴柔,映得室内那两棵高大的棕榈树,投下两道幻影在王泳脖子上。
胡昊转过身来,用法语跟那个小孩儿说了句什么,他笑着跑开了。
王泳奇怪地看他,他说:“他问你从哪里来,跟你要糖果。我告诉他,你是东方来的女巫。”王泳擦了把汗。
手续办好。他们穿过高高的拱门,走到房间放下行李,按照约定到海水泳池旁,跟早来到当地的其他同事碰头。
彼此都谨慎,知道像这种级别的国家级撤侨行动,最容易出现各种状况。
“杰尔巴岛各个安置点距离机场,起码半个小时以上的路程。要组织人上机的话,至少要提前四个小时。”负责配载的同事说。
也就是说,如果人到了,飞机没到,又或者几批人同时到达,造成部分人员滞留机场,这都会对保障造成冲击。
王泳本以为自己过来只是帮忙协调一下航务事宜,但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
王泳问:“有没有可能提前安排?”
“应该没问题,只是我们前期工作量会大一些。”胡昊想了想,“这样吧。哪些人上哪个航班,我们全都事先安排,提前一天通知。防止当天混乱。”
大家都同意这种做法。
正说着,又有一个印象航空的人走过来。他刚搞完行李货运,刚从机场回来,累得直接坐在地上,昂着头说,因为没有这里的外场牌,自己没法进去机场行李房,只能在飞机底下活动。他冲胡昊说:“听说你懂法语?那太好了!跟当地人员沟通简单的事还行,但一复杂,我就得绕半天。”
接着他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上随身携带的本子。在日期下,清楚列明每个航班号、飞机号、箱子数量和编号。还有当地机场一些简单情况。
胡昊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又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上什么。王泳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预先设想的问题和解决方案。
自己在飞机上睡觉时,他就在写这个吗?王泳又觉得脸红起来,暗暗鄙视自己。
阿成忽然跟王泳说:“今晚你最好把头发再剪短一点。衣服也穿宽大些。杰尔巴岛很安全,但机场毕竟难民太多。”王泳摸了摸自己的齐耳学生短发,迟缓地点了点头。
酒店泳池旁,有几个白人躺在长椅上聊天。夜灯打上来,映着他们刚做完SPA后放松的脸。邻国动乱,对他们来说就像故国的多雨阴沉一样,都被度假心情摒除在外。有当地小女孩子蹲在泳池边,浓密的鬈发,非常美丽,好奇张望着王泳他们几张亚洲面孔。
小女孩儿觉得,这个姐姐跟这几天住在这里的那些人长得很像,但是又有点不一样。爸爸说,这几天入住的,是来避难的中国人,现在他们要回家了。
白天在餐厅里,小女孩儿看到那些中国人,成群地来,吃得又多又快,声音很大。他们出现在泳池边,阳台上,指着远处的海,激动地说着什么。虽然她听不懂,但是他们看上去很开心,就像小小孩儿要回到妈妈怀抱那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