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常年阴霾的城市,难得晴好。清早,一队空警穿着墨绿短上衣黑色短裤,绕着公司楼,一圈圈跑步训练。上午十点多,王泳回复完邮件,替杜大鹏跑腿填完报销单据,给桌上的盆栽喷了水,给罗真真发了条语音:“晚上有空吗?好久没一起吃饭啦。”
程慧珊站在玻璃门外,轻轻拍了拍手,所有人停下手头活儿,齐齐看她。
“晚上公司就要派出一架飞机赴突尼斯撤侨,请各位暂停手头其他事,将精力放在这上面。”
她开始分配任务。
以一般开航的三十倍速,整个航务部像被上帝之手点过的地球,飞快转动。各人根据分工,协助程慧珊落实筹备起飞环节。
运控中心事情多,航务部要逐一盯着——飞行航路定了没?飞行许可,向国内国外机构申请了没?
还有公司其他部门的事,也都得一一盯梢——机务要放行、舱单要制作、机位需安排、航材需处理。
电话响起,余思棠接听,低声说了一会,又放下。她昂起脖子,高声说:“机组人员就位,已提前进驻机场休息。”
很好,第一个撤侨航班,至少不会因为机组原因延误。
办公室空调开得足,但王泳还是觉得自己在流汗。不,她好像感觉到,整个沉默的办公室,所有人都在流汗。
程慧珊站在自己办公间门口,朝胡昊招手。他进去她玻璃办公间,王泳打印材料时擡头看去,见到两人低头说话。胡昊背着门口,王泳只能看到程慧珊边说话,边反复摘下又扣上手中笔套。
胡昊从办公间走出来时,王泳看不出他任何表情。
王泳听说,除了印象航空外,其他航空公司都已接到撤侨指令。其中,国宇航空按要求应在下午飞赴希腊接回同胞,但时间到了,他们的飞机还没起飞。
余思棠跟杜大鹏在办公室窃窃低语:“说是雅典机场临时性罢工。我那国宇的同学说,他们的五个国家飞越,才拿下了两个……”
“不知道我们这边能不能准时……”
声音低了下去。
王泳有点心焦。
这时,手机那边弹出罗真真的回复:“好的呀,我们去吃印度菜?”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通知罗真真,晚饭可能要取消的事。她赶紧回复好友:“不好意思临时有急事,今晚取消哈。下次我请!”
罗真真没再回复她。
王泳问余思棠,既然从那个北非国家撤侨,“为什么不派机直接前往那个国家?”
杜大鹏插话:“那里的通讯全部中断啦。天知道那边空域还开不开,机场能不能正常起降,加油这些地面保障更加玄乎……”
三千多名公民,这会是一次漫长的撤离。
这天晚上,所有人留在办公室加班,连魏叔也不例外。
王泳站在大办公桌前,跟前是一字排开的6张国际航图。时间紧迫,程慧珊要求飞越申请分两步走:一方面通过正常渠道,拍发申请电报;一方面将所有文件转外交部,通过外交途径申请,争取最快拿到批复。
直到王泳他们下班时,胡昊还在那儿。他要彻夜值守,跟民航局和大使馆联系。出了办公室的门,杜大鹏说,胡昊在直接协助沈光,“他可是个聪明人,一到这些大事情就会站出来,老板们都看得到。”
王泳明白他在暗示些什么,但她想,杜大鹏怎么好意思说一个每天都比他下班晚的人?
几个人上了空港快线,王泳跟在魏叔身后上了车,只剩最后一排两个位置。她不想跟魏叔坐,但没办法,只好一上车就装睡。但也实在是困,很快就打起盹来。
醒来时,见到车子行驶在机场高速路上,高高的路灯飞快闪过身后,形成一条条浪荡的光线。从高速路上往下看,路过一个商业广场,高高低低好几个促销摊位,五颜六色像水果。
手机突然响起。老妈的电话。
三段论:身体好不好,工作忙不忙,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最后问:“今年什么时候休假呀?”
王泳脑袋靠在椅背上,迷糊应着:“还没想好……”
“下星期回来吗?”
“不了,最近很忙。”真是矛盾,她刚刚才敷衍完,说自己不忙。
电话那头显然失望,三秒钟沉默后,王泳疑心失去信号,连喂几声。老妈说:“那没事了。你好好休息。”
王泳挂掉电话,魏叔忽然在旁问:“家里人?”
“是啊。”
“我记得你不是本地人。是独生子女吧?家里就剩老爸老妈,会很孤独的。”魏叔的语气居然不太讨厌。
王泳稍犹豫,居然跟他说:“我家就我妈一个。”说完就后悔了。办公室这帮人,最爱嚼舌头。
没想到魏叔只是点点头,竟是语重心长的模样:“工作是做不完的。有空多陪陪家人。”
这话没什么错。只是王泳一想到其他人在办公室加班时,魏叔第一个提起包就走,总觉得怪怪的。她只好勉强地微笑,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魏叔已经下了车。空港快线班车上,交通电台播完一首歌,开始播放新闻——
“……局势动荡,目前有三万多中国公民滞留在当地。政府要求全力保障中国驻当地人员生命财产安全……英国外交大臣称,滞留当地的三千多名英国公民应当自行搭乘商业航班撤离,而非在冒险情况下期待空军解救……美国总统签署命令,冻结当地政府及银行所有海外资产……”
新闻过后,在浮夸的背景音中,电台主持声音轻快:“明天就是周末,大家想好去哪里度假没有?”
睁开眼,车子恰好路过一片大型购物中心,广告牌像从地底生长出来的大蘑菇,男人女人在空地上抽着烟,聊着天,市俗地热闹。周五晚上,去哪一家吃饭,去看什么电影,去哪里喝酒?和平之地,人们烦恼得最多的,无非是这些问题。
身后位置上,有人接了个电话,聊起男朋友的生日,音量大,态度嗲,时间约十分钟。王泳在那十分钟里,终于慢慢地想起:下周三,好像是老妈的生日。
她赶紧掏出手机拨过去,耳边只有嘟嘟嘟。不甘心,又拨一遍,还是嘟嘟嘟,长久的一串颤音。她不安地等了一会,正打算再拨,老妈又打过来。
她听上去像感冒,语气闪烁。
王泳的心一沉,知道老妈一定哭过了。
老妈虚荣,自私,但是也善良,脆弱,依赖人,这些特质外向展现出来,形成另一个极端:蛮横骄纵,不听人劝。年轻时,她活在父亲构筑的生态圈里。父亲抽身离开后,她的生活全面崩塌,成了废墟。王泳那时候上小学,老师夸她认真勤快,下课后留在课室学习不愿走。其实她只是害怕回家,单独面对妈妈。
父亲给过她自己新家电话,妈妈将那个号码撕掉。王泳蹑手蹑足绕到屋后,戴上手套,伸手到垃圾桶里,忍住恶心翻了半天,将零碎纸条一片片找到,粘上。小女孩儿汗都没擦,身体还带着垃圾味儿,咚咚咚跑到士多店,打电话给父亲。
嘟嘟嘟……
她左手抓着话筒,紧张,手里都是汗。换到右手,耳朵紧紧贴着,头发也是汗。
汗水滴在话筒的瞬间,电话接通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细声细气,听起来跟她差不多大。“你找谁呀?”
王泳有点意外,她以为接电话的会是父亲。她一下结巴起来:“我……我找……王志豪。”啊,她想说找爸爸。但不知怎么的,这话到嘴边就变了,好像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这个女孩儿是谁?她上次听到妈妈跟外婆说话,知道那个女人也有个女儿,也是十二岁。他们住在一起吗?
“你等等。”
王泳听到女孩儿放下电话,冲着那头大喊:“爸爸,有电话找你——”
这个女孩儿,喊他爸爸。她喊她的爸爸作爸爸(多像讽刺人的绕口令)。
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是爸爸熟悉的脚步声。然后,爸爸拿起电话:“喂,你好?”
王泳没说话,她很忙,她在想:她叫他爸爸,她是他女儿。
话筒那边问:“喂,你谁?”
她叫他爸爸,她是他女儿。那我是谁呀?
她挂掉了电话。
那天回家,她见妈妈的房门半开着,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在盯着天花板。真的在盯天花板吗?王泳想上前,但不敢,怕一上去,发现妈妈不会动,不会呼吸。
她躲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发现妈妈转过身,传出压抑的啜泣,王泳才敢擦一把脸。脸上湿湿的,是汗还是泪?
她转身放下书包,走到厨房,开始做饭。
她从没做过饭。哪里需要呢?从来都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想吃啥都给买,宠得她不行。那些日子,像泡泡一样消失。王泳醒过来,但妈妈没有。
从那天开始,王泳像成年人照顾幼儿一样,小心庇护妈妈,期待她再次长出羽翼。渐渐地,妈妈不再哭泣,脸上有了笑容。她又再次变得专制蛮横,敌视女儿身边的所有男性,偶尔说些难听的话刺激女儿。
王泳知道,这是过于弱小的妈妈,在慌乱中披上的铠甲。不合身,更不美,但她觉得躲在里面舒服。
在妈妈开始重新交朋友,还尝试跟朋友们一起外出旅游那年,王泳在高考志愿上,填下外地大学的名字。她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哭了,既为女儿高兴,又为自己难过。
这离家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年。又过下去,快满七年了。七年里,妈妈老得快,像被用力捏在手心的纸团,又皱又小。王泳有时候会想,那些到北上广的年轻人付出的代价里,是否也包含这个。可是她那混沌不清的梦想里,也包括了要给妈更好的生活。
老妈的声音在话筒那头传来,假装没事。
王泳静了片刻:“妈,下周你生日,我如果能请到假的话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