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查看资料,发现岛国机场目前处于三无状态。无空中管制,无地面指挥,无空地保障。航班的航线距离极长,航路气候复杂多变,目的地机场通讯落后。她坐在位置上看航图,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擡头时发现众人已走。
转过身,只剩胡昊桌上满桌文件,一杯咖啡。她上前摸了摸,凉的。
胡昊正在二楼,那里是一线人员集中的工作区。穿着打扮如程序员般的签派员,默坐在各自位置上,制作飞行计划、进行航班调度、接收导航信息、监控航路天气。他刷了门禁,站在负责这个航班的签派员边上,看他们跟机上飞行员一起计算剩余油量。
是这样的:航班在当地时间飞抵岛国上空,却收到消息,停机位已满。美国军方接收了机场,要求他们盘旋等待。飞行机组怕油量撑不住,跟总部运控中心紧急联系。他们在飞机上研究备降航图、备降机场图,认为可能需要备降牙买加的金斯顿机场。
胡昊问:“还剩多少?”
“最多只能等1小时20分了。”签派员满头满额的汗。
飞机必须就近备降金斯顿。
王泳离开办公室时,到二楼去交一份材料。她见到胡昊在小花园树下,坐着抽烟,不一会,他手机响起。他接听,反复追问同一个问题:在金斯顿备降的航班,什么时候能飞向岛国?
王泳回到办公室,替胡昊将变凉的咖啡倒掉。打电话叫了外卖,等外卖小哥将盒饭送来,她放他桌上,留下字条,然后离开。
那天晚上,王泳在云霄路上的高记港式茶餐厅喝粥,店里人声喧闹。母亲斥责不听话小孩,小情侣相互调笑,中学生三两成群掏出手机对打。她坐在背对入口处的位置,擡头默默看电视新闻。听不到声音,她只能看画面与字幕——
“八名维和人员在地震中遇难……中国在国际维和行动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
画面上播放着参与国际维和人员的资料图片。照片上,他们笑得灿烂。
有人走了进来,在王泳对面坐下。她沉下双眼,见秦希一身衬衣,拿起餐单,对服务生说:“一碗云吞面,一碗白粥,谢谢。”
“一碗云吞面,一碗白粥。”服务生重复。
“是,谢谢。”
服务生走开。
秦希顺着王泳的目光看电视,新闻上已开始播放我国派出航班赴太子港救灾一事。“你们应该也有参与吧?”他居然主动问话。
王泳点头。
“那些地方机场环境恶劣,保障设施肯定缺乏。估计机组够呛。”这时服务生送上来一杯柠檬水,秦希接过,“谢谢。”
王泳擡起眼睛,托着下巴看他:“你对民航还挺熟悉的,是有什么人在那儿工作?”
秦希捧起柠檬水喝,没说话。
这时王泳手机响起,是妈打来的电话,她忽然有不详预感。果然,电话那头,妈在“最近冷不冷?工作忙不忙?钱够花吗?”后,话锋一转,“我昨天到李阿姨家,她有个侄子在银行上班……”
“妈,我在加班,不说了啊。拜拜。”急匆匆挂掉电话。
对面秦希取出筷子,开始吃云吞面。这家店的云吞面也是王泳心头大好——汤底鲜美,有虾干、花生熬了数小时的味道,云吞皮薄馅多。王泳走时,他仍在专注地用餐,没有擡起眼皮。
第二天上班时,王泳发现胡昊位子空着。余思棠见她盯着他桌子,说:“胡昊十分钟前刚离开,程女王让他回家休息。”
昨晚,他不断拨打电话,等待金斯顿塔台发布起飞命令,等了足足八小时。
航班终于可以起飞,飞往太子港。
今天王泳也很忙,她组织一个部门培训,整天都待在二楼会议室里。培训结束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夹着文件袋走出来,低头走过工作区前由四块小屏幕拼接成的大屏幕。除了机场实况、气象云图和系统数据外,其中一面屏幕上连接着电视信号,新闻频道滚动播放着异国的救灾信息。
新闻说,印象航空派出了我国第一个抵达灾区的航班。
她擡头,一眼见到胡昊往她这边走来。他应该刚洗过澡,穿着浅色衬衣,身上有薄荷味道。她正要问情况,胡昊已开口:“伸手。”
“什么?”她迟疑地伸出手。
他将门禁卡放在她掌心,慢慢阖上她手掌:“谢谢。”
“你怎么还在……”
“还有回程航班要处理。”他说。
他俩没空说太多话,因为艾珊从会议室出来,走起路来显得腰很细,微笑着将培训材料交给王泳。胡昊走到签派员边上,开始了解回程航班情况。
——回程航班从太子港起飞去迈阿密。航路天气不理想,太子港保障水平差,不可能给回程航班加油。飞机油量不多……
王泳跟艾珊简单讲了几句话便分开。她抱着培训材料,经过大屏幕时,不期然停下来。
新闻频道仍在不断滚动播放当地受灾情况:小小的黑色孩童骨瘦如柴,在陌生的异国医疗人员怀中哇哇大哭。灾民不断徒手去挖埋在瓦砾中的亲人。一个老婆婆腿上缠着绷带,麻木地躺在帐篷角落,苍蝇趴在她手臂上,她一动不动。一座教堂废墟外,一名当地妇女正跪在地上祈祷,擡头时泪流满面。
联合国驻当地维和部队总部大楼在地震中被毁。中国八名维和人员不幸被埋。
直播画面中,中国国际救援队及中国维和警察防暴队正举行仪式,送别地震中遇难的同胞遗体。五星红旗和联合国国旗缓缓披在灵柩上。镜头扫过送别人群的脸,一双双通红的眼眶。
王泳站在大屏幕前,呆立片刻。在巨大的生命面前,她的眼角流下小小泪水。工作上、生活中,一切烦恼都如蝼蚁般渺小。好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在工作场所,赶紧用手背拭眼角,匆匆走开。
胡昊在工作桌前,一擡头,恰好看到了王泳在屏幕前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