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王泳渐渐适应这工作。每月出一两次差,与国内外民航局联络,应对公司安全检查。航班换季,新开航线和紧急包机时,会忙得焦头烂额。办公室里的打印机传真机响个不停。程慧珊在办公间门口虚晃一下,讲几句什么,又消失在门后。
因为年轻,还没结婚,所以是办公室加班常驻人口。其他同事下班后,往往只有她跟胡昊留下,有时还有一个叫小江的年轻人。胡昊桌上的小幅素描换了又换,就像传闻中他身边的女人。有一次,王泳在外面吃饭,见到他跟一个空乘进来,他亲昵地吻她的脸,一擡眼见到王泳,微笑着向她扬手。
不加班时,王泳在小区跑步。那是自从她跟周铄分手后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书看不进去,电视看不进去。罗真真掀开她被子,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几乎拽着她的手一块儿跑步。罗真真边跑边骂周铄,她边跑边擦着眼泪,最后跑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跑得忘记了当初为什么哭。
有意思的是,王泳以前身体不太好,月经不规律,晚上睡不好。自从开始跑步以后,大姨妈准时报到,吃得香睡得沉,脸上痘痘也消失。值机时,开始有男客人跟她调情。被罗真真看到了,冲她挤眉弄眼,扔过去一条微信“你看!只要够优秀,这世上还有很多男人等着我们去收割!”
王泳开始明白,处在人生低谷时,也是能量最容易蓄满的时候。
周铄早已成过去式,但跑步的习惯延续了下来。她只要不加班就在小区跑,偶尔会遇上秦希,多数在电梯里。他下班非常晚,往往她跑完步上来时,才碰见他,一身西装步入电梯。
王泳厚着脸皮,笑着跟他打招呼:“今天没犯错吧?”若有所指。
秦希掀掀嘴角,肉不笑,皮也不笑。
王泳承认自己八卦,她偶尔还是会看看秦希的房间。她发现他的作息非常规律:每个月至少有一星期不在家。晚归。晚睡。早起。他的小黑板依然贴满各种备忘事项、发票单据等,也不再对王泳写在自家小黑板上的话,出现任何吐槽式反击。
只有一次除外:纽约开航后,王泳在小黑板上写上一句“细心!检查每个飞越国!”,这话挂了整整一个多月没擦去。
某天她发现,秦希房里的小黑板,有简单四个字——交叉检查。
其实这正是程慧珊之前就提醒过她的。但当时她跟余思棠干活,余思棠一直显得很忙,王泳则有种“尽量别麻烦人”的心理,觉得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没想到后来出了岔子。后来有天,王泳跟罗真真提起这事,罗真真问:“如果后面这件事捅篓子了,那个人是不是就免责了?”
王泳一愣:“是啊。”
“你现在负责的工作,是不是部分接手那个余什么的?”
王泳好奇:“是啊。你怎么知道?”
罗真真将勺子往汤碗里一扔:“你呀,多个心眼吧。”
罗真真最近过得挺不开心的。她说,魏太后还是看她不顺眼,经常让她值差的班。干机务的那个壮壮,追了她大半年,见一直没回应,改追求新来的小妹妹,还火速见了家长,两人已经一起看房子了。袁均倒是变化挺大,没能离开地保部对他打击不小,他不再讨好魏太后,也开始灰心丧气了。这个月被客人投诉了几次,也不放在心上。大家都说,他已经开始打算回家找工作了。
说着这些话时,王泳跟罗真真刚从小饭馆出来。傍晚在夜风中沉静下去,天上月光很圆。今晚也许是农历十六。她们沿着云霄路走,看路旁的小汽车来来往往。这路上住很多空乘,罗真真看她们在车窗里露出一张雪白的脸,美丽的唇。她好奇,坐在驾驶席上的都是些什么男人。
夜风吹过去,掀起她裙子下摆,露出细长的双腿。她突然有点害怕,害怕自己穿多好看都没人发现。
“对了,艾珊跟公司安全部门的一个小主任好上了,你知道不?一个四十好几的男人。”罗真真语气慨叹,“真快呀。我还记得几个月前,她还跟袁均好着呢。”
“是吗?那还不错呀。”王泳信口说着。
“好什么呀!那男人离过婚,还有个小孩呢!”
王泳觉得这也不能说明他们不是真爱,但她不好说什么。毕竟罗真真跟艾珊的关系,就像X战警跟复仇者联盟,都在一个次元,但不属同一世界。
罗真真幽幽地说:“不过,你知道吗,袁均跟艾珊好之前,他还跟我表白过呢。当时我没接受他。他也是小地方来这里打拼的,我知道他家里没钱,给不起首付。我要跟他结婚了,连房子都买不起。”
王泳不认为这是问题:“首付可以两个人慢慢攒呀!机场附近的房子,不也挺便宜的?“
她跟罗真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前者太重情怀,后者注重实际。她俩也常嚷嚷:怎么会跟你这种人当朋友嘛!但王泳知道,幸好身边有罗真真,自己这个不接地气的人儿才不至于飘上了天。
她又调侃罗真真:“你找飞行员的事怎么样了?找了三个,还是五个?”
入职培训刚分到一个宿舍那会儿,罗真真就拿出手机里木村拓哉在日剧《GoodLuck》演飞行员的照片,信誓旦旦地对王泳说,自己立志要嫁飞行员。
才不是因为木村拓哉。
飞行员收入高,光鲜体面,连老婆在公司里也往往能够获得优待——毕竟现在航空市场发展迅猛,飞机拼命地买,航线拼命地开,飞行员人数却只能一胳膊肘一胳膊肘地慢慢攀爬。公司只得采取这种“照顾一家”的政策。
罗真真刚摆出一张苦瓜脸,王泳这边电话就响了起来。她从包里掏出手机,那头是胡昊的声音:“在家吗?我门禁卡丢了,还在补办,现在要回办公室一趟。你的借我用?我快到云霄路了。”
“不在家,但我在云霄路上。”她擡头看四周,旁边是一家叫行星树的餐吧。“我在行星树门口。”
“在那儿等我。”
三分钟后,王泳见到胡昊。他开一辆福克斯,远远见到王泳,打方向盘驶到路边停下。王泳从包里掏出钥匙,递进车窗里,低下头问他:“怎么突然要回去加班了?”
“看新闻。”他从驾驶座上微微探出头,隔着降下的车窗跟她说话,“加勒比海岛国地震。公司紧急派机过去,我要回去联系。”这里不能停车,他说话间看看周围,便朝她扬扬手,驶车离去。
罗真真在后面探头探脑:“谁呀?同事?挺帅嘛。”
“嗯,同事。”王泳低头掏出手机,才发现工作群里已经有几条新闻链接。程慧珊在下面简单写了几句:
“我国维和人员在地震中伤亡。公司接到国家任务,要求派机运送救灾物资过去,同时接回维和人员遗体。”
这次,加勒比海岛国遇上强震,太子港是国际社会救援当地的唯一通道,可以预见机场将会异常繁忙。
根据救灾包机方案,航班将飞越北京、安克雷奇、金斯顿,最后到达太子港。俄罗斯飞越许可、美国飞越落地许可、牙买加备降申请……为保证信息统一,必须要有一个人作为公司运行的对外联系口,负责24小时接收传递信息。
这个人是胡昊。
王泳从未见过他这般严肃模样。在办公室里敛起笑脸,带着心事般对着电脑,桌上的咖啡早已冷却。其他同事下班后,办公室只剩他一人,睡袋在地上一铺,手机放桌上。估计也不敢熟睡吧,生怕错过任何电话——外国民航局、大使馆的电话,往往在夜半打来。
王泳晚上跑完步,站在树下压腿,喝水,刷手机新闻:太子港比想象中还要繁忙。当地缺衣少药,尸臭弥漫。美国人接管了当地,机场接受能力极度有限,世界各地救灾航班都往那里飞。在他们发出落地命令前,航班只能在那儿等着。
她擡头,透过楼宇与楼宇的夜空,看飞过的小小白色飞机。不知道它往哪个方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