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真热。王泳觉得汗都要流到眼睛里了。她擡起手,擦了擦前额上的头发。远处那堆人里,有人在喊章楠一的名字,招呼她过去拍照。
“哎,真没完没了。下次再聊。”章楠一嘴里骂了句,飞快跟王泳扬了扬手,转身跑开。
王泳远远看着她站在人堆里。当地记者在停机坪上围了一圈,对着机身拍照。有更多媒体已经在飞机上,接受公司邀请参与首航。太阳很烈,她独自站在角落,像一块即将融化的糖果。
只有极少身边人知道她开了这公众号,发点自己的小文章。不完全跟工作相关,但免不了会写值机时遇到的事。她自己没有在朋友圈转发过,她的朋友也心照不宣,替她隐瞒,省得魏太后看到会找麻烦。
章楠一说得对,将这事捅出去的,是个“有心人”。
是一个不愿意她进入集团机关的有心人。
王泳的汗流下来,她擡起手臂擦去汗水,想到了一个名字。
只有他吧。唯有他吧。
她想起,他特地告诉自己,说他帮她说了好话才让她进入运控中心。她想起,他们分手后,他某天深夜给她发消息,问是否还是朋友。
朋友?你会这样对自己的朋友吗?
真想当面问周铄。
她现在明白了,他不希望在同一栋办公楼见到她,不希望在工作范围内见到她。他知道王泳不会对外说他什么,但是他那样谨慎。也许他不愿让妻子知道自己曾是个贷款读书的穷学生,也许他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前女友也在同一家公司,也许,他只是单纯地避免她往上爬,爬到离他近的地方而已。他不讨厌她,但是他也不想节外生枝。
远处一阵喧闹中,首航航班滑行一阵后,飞机拔地而起。在升向太阳的同时,也离地面如蝼蚁般仰望它的人群,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傍晚时分,王泳在楼下跑步。城市的天空在楼宇与楼宇间黯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将人影在地上拉长。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跑。附近不断有全副武装的跑步者,全神贯注,轻易超越她。
又一个跑步者擦肩而过,哐当当,掉下一个什么。王泳上前拾起,见是一枚钥匙,连着金属钥匙扣,飞机造型。
当她擡头时,那人已经跑远。她起步追,但前面好几个跑步者,身影在她面前晃啊晃啊,她认不出来谁是谁。只好停下脚步,返身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但一波又一波跑步者越过她,就是没看到有人停下来找钥匙。
回去后,她走到楼下物业小姑娘那儿,将钥匙交给她。小姑娘一看这钥匙,忽然笑起来:“又是这个呀。”
王泳正莫名其妙,这时有人从身后经过,小姑娘喊:“秦先生,您看是不是掉了钥匙?”
王泳回头,见到秦希一身便装走过,听到小姑娘的话,他手插在兜里,斜着头,“哦”了一下,回过身。
小姑娘冲着他笑:“上次您也是掉了钥匙,被人捡回来了。我记得上面的小飞机。”
“谢谢。”秦希礼貌地向她道谢。
“是这位姓王的小姐姐捡的,应该谢她……”
王泳赶紧打断:“不用客气。”转身就往电梯口走去。她按了按钮,等了一会,秦希已经走上前,站在她身旁。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电梯门阖上。密闭空间,静得骇人,只听到极其微弱的器械运转声。王泳开始擡头看电梯里的广告,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异常专注。
秦希突然开口:“你不当值机了?”
原来他认出了自己。她心里不怀好意,嘴上漫不经心:“是啊,被人辞退了。”冲促狭一笑,开始胡编,“被金卡旅客投诉了。公司最不缺我们这种值机小姑娘了,说辞退就辞退,还有一大批大学生挤破脑袋要进来。”
13层到了,电梯门打开。秦希等王泳走出去,而后她听到他说,“对不起。”
一天之内,魏太后不再是魏太后,周铄不是周铄,连秦希也不是秦希。每人都迎来各自的反转。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电梯。秦希说:“我有什么可以做的?”
“撤销投诉?”王泳信口开河。
本以为秦希会满口答应——做不做是一回事,但表个态总不难。然而他将手插在兜里,眉头微锁,像在严肃思考。王泳快要举手投降,要跟他表达这只是个玩笑,他却开口:“对不起,不可以。”
王泳一副“大哥你玩我”的表情。
“一码归一码。你们公司为了一个投诉,就对员工做出过于严厉的处罚。我认为这是他们的内部管理出现了问题,缺乏对员工的尊重。但是就你本人而言,你确实犯了差错,这是不可原谅的,尤其在民航运输这样一个行业。”
王泳语气冷下来:“打错登机牌的确是我的错,我道歉。但能不能坐靠窗位置就那么重要?以至于成为我的罪状之一?”
“一旦放过细微差错,就会形成侥幸心理,这很可怕。”
王泳瞠目结舌:“先生,我不是你的员工。”
“但你在一个与安全息息相关的行业。”
王泳忽然有点头昏目眩,但又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如果自己在入职后这两年,养成良好的工作习惯,是否可以避免纽约开航的错?程慧珊没苛责她,这次没捅篓子,她确实大觉侥幸。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程慧珊说得对,上司只放手让下属自我纠错,她的时间宝贵,懒得给他人上课。
秦希见她脸色苍白,一脸沉默,于是放低声音:“除了撤销投诉,我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做的?”
王泳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一沉:“慢着——你怎么知道我不再当值机?”
“你的作息非常规律,不可能还在当值机。除了有几个晚上特别晚,但我猜那几天你在加班,而不是约会。你看上去不像有男朋友,我经常在便利店或小饭馆看到你单独进餐,或者叫外卖。”秦希语气坦然得像在报数字。
王泳大口大口深呼吸。她对自己说,一定不要生气。魏太后的事教育她,千万不要以貌取人。也许他没有恶意,只是说话实在太没水平。
“谢谢你的关心,很晚了,再见。”她转身向左转,秦希向右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