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没带伞,坐上机场北区穿梭巴时,身子湿了大半,寒气从里面透出。在摇晃的车厢中,她打着喷嚏,回忆起大学时跟周铄坐车外出。那时她暗恋他,坐在他斜后面一点位置。巴士缓缓启动。雨停后的傍晚,她偷偷看他在车窗上的倒影。他转头看窗外,发现她在偷看他,转过头来。
又是一个喷嚏,回忆散了,什么都散了。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旁边的姑娘好心给她递了张纸巾。“谢谢——”她一转头,发现是高端客户室的张白。
“回去冲个热水澡,喝杯姜茶。”张白什么都没问,连好奇的眼神都没给一个。
王泳硬撑了五个站,直到抵达宿舍区。雨势已变小,她一个劲儿往里面冲。
罗真真正指挥着一个男生修浴室的灯,替他扶着椅子。“嘿,多亏有你,我们两个女生还真不会修这玩意呢……你们机务的人不是都擅长修飞机吗,一个电灯泡不在话下,哈哈……什么呀,不都差不多嘛……哎呀呀,我室友回来啦。”
罗真真站在门边看王泳:“你怎么比我还晚……咦,淋湿了?”
旁边浴室内,突然灯光大亮。
王泳洗了个热水澡,罗真真在外面用廉价茶包跟超市蛋糕,招待那个男生。这个澡洗了很久很久,她从浴室出来时,那个男生已经走了,罗真真正背对她洗杯子。
“小泳,你知道我今天在壮壮那里听到什么吗?”
王泳往沙发上一坐,彻底不想动了。她随口应着:“中转区那个喜欢你的胖子?他说什么了?”眼睛看向天花板,脑子里出现的是:还有日语单词没背完,今年还报不报N1?老妈告诉她家里有媒体招人,叫《家庭与养生》还是《养生与家庭》来着?还暗示她,早点回家相亲。上个月聚会,师姐听说她一直在当值机,问是否需要帮助……
罗真真将洗干净的杯子举起来,灯光下仔细检查:“壮壮说,袁均将你吐槽魏太后的话录下来,交给魏太后本人。”
王泳腾地坐直身子。
罗真真将杯子放到一旁,湿漉漉的手指随便在衣服上擦:“那次壮壮刚好听到的。据说我们这批人里,只有一个人能够到集团机关,其他人,要不分去其他业务部门,要不继续留在地保。那个叫张白的女孩肯定要去集团机关的,她家里有关系呢。剩下就是我俩跟袁均、艾珊了,大家都不想留下来当值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说上次袁均还试探我,想跟我告白呢,原来是看看谁合适跟他联手呗。”
王泳想起那次袁均请吃饭,她将他当朋友,把什么都说出来。难怪,难怪他是个如此好的听众,什么都不说,因为他在等她说。
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比刚才还要冷。
全国各地天气慢慢转好。最近每天起床后,王泳都在房间的小黑板上方写上农历日期——年廿七,年廿八,年廿九。
除夕到了。
进入除夕,候机楼里的人明显比前几天少。王泳自从听说了袁均跟艾珊的事以后,心里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但表面上仍照常一块吃饭、聊天、开玩笑。
两年前她还在学校的时候,可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主儿。她知道踏入社会后,自己一定会变,只要变的不是她的初心就好。在无法实现新闻理想的时代里,她还愿意保有一点天真。
今天她特地蓬蓬地编了麻花辫,松松垂下来。这不太符合着装规定,但今天魏太后不上班,所有老员工在除夕跟初一这两天,都没有安排上班。机场旅客不多。她内心有种小孩在万圣节讨到糖吃的轻快愉悦。
她跟每一个来到柜台的人说:“祝您新春愉快。”十个人里面,会有七八个人笑着回应他,剩下两个瞪着她,一脸怒气:“你们这机场服务这么差,让我怎么愉快呀?”王泳仍是笑笑。工作两年,她已经不像刚入职那样,跟每个客人都大费唇舌解释:机场是机场,航空公司是航空公司,空管是空管。正如她们是地勤值机,不是“空姐”。
小文今天也来上班了。王泳让她尝试自己操作值机系统,她在旁指导。“检查一下电子客票号。”“这个通知客人了吗?”活像个老师傅。想起两年前自己也什么都不会,多少有点小小成就感。
忙忙碌碌着,很快到晚上了。机场旅客的脚步比什么时候都快,像水流一样,向四面八方流去,最终落到家乡土地上。
每年除夕,公司都会为各岗位的值班人员送上饺子,今年也不例外。王泳让小文领了饺子,到旅客看不见的地方吃。但到交接班时间,小文还没回来。
王泳边找边打她电话,一直没人接。
她一路疾走,到隔离区,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那里,像是小文。走过去,小文正在那里,抱着一盒冷冰冰的饺子。停机坪上空旷旷的,灯光显得特别刺眼。
王泳在她身旁坐下,发现小文眼里有泪花。
“饺子居然难吃到哭?”王泳开她玩笑。
小文赶紧吸鼻子:“泳姐,我、我想家……工作后头一回不在家过年。好想妈妈做的饺子,好想陪爸爸看春晚小品……”
王泳想起来,去年这时候,自己好像也在候机楼。她在干什么呢?也许跟小文一样,对着停机坪上因为空旷而亮得刺眼的灯光流泪吧。
她的家并没有多温馨。但跟要受气、挨打骂的工作岗位比,还算是个避风港。
小文一言不发,用一次性筷子撚起已凉的饺子,塞入嘴里。眼里还噙着泪花,可怜巴巴的。
王泳有点心疼,拍拍她肩膀:“到我宿舍一起过年吧。人多,热闹。”
从除夕到初二,王泳都值班,直到初三才休息。罗真真比她提前半天下班,王泳提着一大堆吃的喝的回到宿舍时,看见她正在贴喜字布置。
王泳放下东西,大喝一声:“那不是结婚布置新房的吗?”
罗真真拍拍手,叉着腰,满意地看着那“喜”字:“早点将自己嫁出去,就不用在柜台前受气啦!”回头看她,“她们什么时候到?”
正说着,门边已经传来小文怯怯的声音:“泳姐,真姐,新年快乐!”跟她一起的还有袁均、艾珊和其他人。王泳说过不要叫上袁均他们,但罗真真坚决反对。“你傻啊?这不打草惊蛇了?我们还怎么不动声色地复仇啊?”她一本正经地说,“成长的代价,就是要学会跟敌人笑嘻嘻地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开玩笑。”
一群人提着水果,一拥而入。围成一圈包饺子,看春晚重播。“哎,这次小品没有去年的好笑耶……”“你去年不也这样说?”“那是前年吧?”“前年我还不认识你好吗!”年轻人即使各怀心思,但中二的时候依然中二。
小文说起他们那的过年风俗,艾珊打断她的话:“我一美国的朋友说,他们那里,农历年也是很热闹的。”艾珊会时不时提起自己美国法国日本的朋友。有一次王泳在其他部门办手续,碰上艾珊的大学同学问起她,说:“她现在还会经常把她香港澳门台湾的朋友挂嘴边吗?”王泳乐了,摇摇头。
女孩子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也会开辟微妙的战场。跟艾珊同样来自“十八线小城”的罗真真,对这人有着天然的仇恨。但偏偏艾珊的城市化改造在大学时业已完成,罗真真上午用《小王子》配一杯咖啡发朋友圈,艾珊当天就发一个停机坪上的深夜,配文是“我相信《夜航》才是圣埃克苏佩里最耐看的作品”。
偏生罗真真还傻乎乎地在下面评论“我还没看过他的书,好看吗?”
王泳悄悄提醒罗真真,圣埃克苏佩里就是《小王子》的作者,她气得抓起手机就要摔。
现在,罗真真可不愿意继续听艾珊讲她美国朋友的事。她往各人杯里倒满可乐,先撚起跟前那杯,站起来大声说:“新的一年,我要找个多金温柔的帅哥男朋友!”
王泳嘴上也敷衍着“我也要找个帅哥男朋友”一类的话,心里却在默念:希望可以顺利进入公司公关部。
她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袁均跟艾珊,两人嘻嘻哈哈的样子,也是各有心事。
这时电视上刚好播出一段新闻节目,恰是记者在采访李明凯发病返航航班上的机长和副驾驶。记者将话筒递到机长嘴边,语速超快地发问:“听说那次情况非常惊险,驾驶舱玻璃破裂,又是雷雨之夜,飞机上还有急着要送往成都的活体心脏……”
艾珊打了个响指:“哟,那副驾驶还长得蛮帅的嘛。”
袁均有点吃醋:“很一般,不就是穿了制服才显得笔挺嘛。”
小文在旁边笑了起来。
罗真真默不作声地看着屏幕,见到上面分别打出机长和副驾驶的名字。她记下了副驾驶的名字:蒋斌。
机长说完后,记者又将话筒递给蒋斌,蒋斌一开口,屏幕突然闪了闪,然后黑掉。
“王泳,你家没交电视费用吗?”袁均问。
“交了啊。”王泳凑上去,断了电视机电源,捣鼓一阵又重新插上。屏幕恢复了画面,但采访已经结束,节目正在跟踪报道李明凯的最新情况了。说是经纪人表示对方已经出院,但仍未可以在大众跟前出现。
屋子里的几个人开始讨论明星八卦,一阵热闹。在大家都没法回家的春节里,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什么心结都暂时放下,只是一群打打闹闹的年轻人。
春节很快过去。候机楼里,旅客人数又多了起来,返乡人群一脸归家后的满足,以及应酬过多的倦意。魏太后春节期间去新西兰玩了一圈,心情大好,没怎么骂人。小文在王泳指导下,开始逐渐熟悉值机操作。袁均跟艾珊形影不离,但始终没公开关系。罗真真依旧发着牢骚,说跟金卡旅客留了联系方式也没用,谁会真的把一个值机姑娘放心上?
聚会结束,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生活就是没有尽头的值班,休息,值班,休息。王泳在休息的间隙抱着公司新闻通稿看,心里焦虑着自己的未来。
两周后,公司人力资源处那边突然传来消息——
他们这批精英计划的人,很快就要结束轮岗阶段,正式分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