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由这件案子,大众除了对高家跟文滨的狗血关系甚感兴趣外,也对医疗伦理产生了兴趣。人们发现,甄安其原来曾经师从过黄禹锡跟山中伸弥。黄禹锡当年实验数据造假一事被人拿出来科普,克隆技术跟政治经济文化的关系被人拿出来讨论一番。
高希言在法庭门外那番话,常年占据视频榜首。张秀汶说她走在街上都有人讨论这事,她都听腻了。“不过听说,当年737部队的数据说是不允许使用,被封存了,但实际上还不是被美国、日本、苏联三家拿走了。战后日本医学发展那么迅速,那都是我们中国人的血肉啊。气死我了。”
说这话时,张秀汶正抱着书走出新濠大学的自习室。她也准备报名港濠台联考,志愿是中山大学英文系。她边走边讲,回头发现高希言停在后面,正站在那里,看墙上的一张海报。她绕回去,凑过去看。
海报上是圣心医院黄馥的,主题是关于未来医疗。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凑上前看,一个女生说:“这个主题还挺有意思。”她旁边的男生说:“我去年听过,是周礼讲的。”
“咦,是那个周礼吗?”
“对啊,就是那个周礼。”
“哇——是他呀——”
他们低声议论着,走远了。
张秀汶站在高希言身旁,伸手搂过她肩膀:“想去听吗?”
高希言摇头,看着张秀汶:“不,考试要紧。”
元宵节刚过,大街上新春的氛围已经很淡了。过了一个农历年,善忘的人们很快又将周礼、施友谦、高伦这些人抛在脑后。唯一相关的新闻,是范立在狱中试图越狱,但是因为被举报,很快被抓了回来。高希言心想,举报他的人,该不会是施友谦吧。
三月很快到来,高希言跟张秀汶都报名联考,两人没有再讨论过跟案件有关的事。闲聊也少了很多。虽说跟国内高考比起来,港濠台联考实在简单太多。张秀汶在补习班听人讲,说国内很多新移民,在高考前拿到港濠身份,原本大专水平的,轻松考上国内TOP20。
但高希言跟张秀汶都没有松懈。跟其他人相比,她们拉下的时间太多了。
考试前一周,张秀汶打扫出租屋,说是要断舍离一下,她神神叨叨:“家里干净整洁些,运气也会好起来。”她从衣柜一角翻出来一本书,拿起一看,“咦,阿希,这不是你那本《基督山伯爵》吗?”
张秀汶翻了翻,发现上面划了好多线。
“我看完了。”高希言正在厨房里炒菜,脸上淌着汗。
考完试后,张秀汶跟补习班同学到珠海去玩。高希言自觉考得不错,心想自己可能要离开新濠了。她独自一人闲逛,最后居然不知不觉,走到圣心医院附近。医院里绿色植株茂盛,小时候妈咪出差时,爹地会带她到办公室,给她一本书,她可以安静地坐一天。
这么想着时,突然有人喊住了她。她回头,见到黄馥。对方一身白大褂,头发干练地扎在脑后,正是高希言日后想成为的样子。
黄馥说:“你是高希言吧?”她笑笑,“有空坐下聊一会吗?”
高希言点点头。她看到黄馥左手上,戴着一枚订婚戒指。
两人在医院餐厅坐下,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郁郁葱葱的高大植株。高希言客套地说:“黄院长将医院打理得很好。”
“你爹地,还有周礼,出了很多力。”黄馥说。
她问起高希言的近况,她说自己刚考完联考。黄馥对她报考的学校很感兴趣,高希言只告诉她,自己报考了北京的学校,没说哪一家。
黄馥笑了起来,她托着下巴,手指上那枚没有钻石的戒指,吸引了高希言的注意力。黄馥解释:“我马上也要到北京去了。我未婚夫的公司刚跟北京那边谈合作,他想到那边发展。”她告诉高希言,她的未婚夫是周礼的同学,是做人工智能医疗的。她对于未来医疗的前景充满信心。
天色暗下来,两人要走,高希言掏出钱包,黄馥笑着按住她的手。“你还是学生呢。”说完这句,她心里突然感慨:发生了这样多事,经历了这样多,眼前这个姑娘居然还只是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
高希言不卑不亢,点点头:“欠你那顿,我到北京再还。”
临分别时,两人站在马路边上,黄馥问她:“你最近有去探望周礼吗?”
高希言摇摇头:“考试前我去探望,他不肯见我。我打电话给他,他让我考完试再去见他。”
黄馥笑了笑:“真严格。”
探监的流程是这样的:监狱会告诉犯人,有人要来探望,对方是谁,询问他是否愿意会见。
高希言签下自己名字时,心里并不确定,这次见面是否成功。
也许,他并不想见自己。
二十分钟后,一扇小门推开,穿着褐色囚服的施友谦从中走出。从步入探监大厅起,他的目光就死死落在高希言身上,直到他坐下。
施友谦的头发剪得很短,干净利落,看起来不再轻浮傲慢。他平静地看着高希言,嘴角慢慢露出一点微笑,这微笑突然让她觉得发冷。
“你来了。”他像和解一样,语气平静,而下一句话却是“来看看我有多么折堕?”
高希言早料到他会满身带刺。她说:“要看你有多折堕,我不需要到监狱来。大众舆论想象中的施友谦,比现实中的施友谦更加可怜,更加可恨。”
施友谦笑了笑:“可怜?你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高希言看着施友谦:“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绝不以暴易暴,我说过,如果你犯了罪,我不会杀你,但会将你送上法庭?”
施友谦嘲讽地笑:“恭喜你,你做到了。”他散漫地笑,“但不知道高小姐是否记得,自己还说过另外一句话?你说,你绝对不会用阴道来复仇。我真好奇,既然高小姐没有用阴道来复仇,那我每晚抱着做爱的是谁?”
他嘴上是笑着的,语气阴森森,半张脸笼罩在高墙下的阴影中。
“做爱两个字,拆开来,一半是爱。我没有利用阴道,我利用的是爱。”高希言说,“在这场复仇中,你利用了契爷对妈咪的爱,妈咪对我的爱,周礼对我的爱。而我,利用了你对阿晴的爱,还有你对我的那点感情——那也许是欲望,也许是爱。”
施友谦死死看着她。对他而言,除了金钱与权力密不可分外,一切都是界限分明的,非生即死,非爱即恨。
但是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爱是恨是欲望是情感了。
高希言站起身来,隔着栏杆对他说:“希望十年后你出来,还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们在大街上远远看见,能够相视一笑。”
她放下通话器,转身要离开。
身后,传来手指敲打玻璃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到施友谦将前额抵在玻璃上,嘴角含着点笑,散漫的,高傲的。那一刻,他又是她初次在MCLUB所见的Money哥。他一只手捏着话筒,目光直勾勾看定她。
她在片刻犹豫后,转身拿起通话器。
话筒那头,传来他的声音:“高希言,我真可怜你。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只是在周礼身上寻找你爹地的影子,那不是爱。”他将身子闲闲往后一靠,表情松弛,看着她微笑,“你太年轻,还不知道自己爱的人是谁。”
“你要说什么?”高希言强压她的不耐烦。
施友谦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想一想,你有那么多杀掉我的机会,但是你没有。为什么?”说着,他挂掉通话器,隔着玻璃,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希言一眼,微笑着转身离开。
监狱是个江湖,里面划分帮派与阶级,最底层的是几种:新人、奸犯科的人,以及长得漂亮的人。
周礼从囚车上下来,被押着穿过走廊,经过了其他牢房的无数双眼睛。这里关押着各种不同国籍的人,比他在新濠街头见到的人更多元化。这些眼睛紧紧盯着他,不同语言冲着他嚷嚷什么,他听到有粤语、国语、土生葡语、印度话、英文、客家话、闽南语、潮汕话……
这些话,都不怀好意地指向同一个意思。
他们叫他“绵羊。”
这是一间集团大牢房,二十几个人一间,进门便充斥着男人的汗味、体味以及各种说不清的分泌物味道。他被押送到最里面的上铺。当他经过前面一道床铺时,他不自觉地擡头看了一眼。
施友谦坐在对面床的下铺,微微昂起脸,看着自己。
施友谦比周礼早入狱两个月,尽管按照监狱的规矩,他也还是个新人。但只是这两个月,已经足够他占尽先机了。他比他更早挨过欺负,比他更早摸清形势,比他更早站对队。更何况,他是有钱人。有钱人总有办法。
比如说,他很少被分派过重的体力活,狱警也从来不对他苛刻。
周礼跟往常一样沉默,吃饭、劳动时都是独自一人。他的下铺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入狱已经十几年,据说罪名是杀害妻女。但他看上去异常冷静祥和,其他人也从不惹他。周礼知道,这是狱中最清楚所有形势的老油条了。人们叫他长老。
他用私藏的半包香烟,跟长老花两个小时时间,搞清楚了狱中的形势。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哪些人要躲,哪些人口是心非,哪些人是极度危险分子,哪些人跟狱警关系很好,哪些人试图越狱失败。
每个牢狱都有分帮派。长老告诉他,施友谦入狱当晚,就有人爬上他的床。他用从床板底卸下的铁条,直勾勾地击中那人下体,对方紧急送院。第二天,那人所属的小团体在门口堵住他,他擡头看了为首那人一眼,淡淡地问:“你老婆一个人在家带着儿子,你说会不会哪天有什么意外?”
施友谦用钱摆平了不同帮派的人,同时表明立场:我不加入任何帮派,但也不会影响任何人。狱中除了暴力犯罪分子外,还有一些知识型罪犯,他们知道施友谦的身份,也知道出狱后对自己有用的人,只有他,很自然地跟施友谦走到了一起。他俨然成为一个小圈子的领头人。
在狱中,施友谦跟周礼经常碰面,有时候天上下着大雨,他们穿着黑色雨衣,手上着铲子,在泥泞中干活。一擡头,周礼看到施友谦坐在角落里休息,手里拈着一根被雨水打湿的香烟,远远地看着他。有时候,他在狱中看到施友谦在看一本书,他注意到封皮,是《基督山伯爵》。
有一次,狱中临时拉响警报,所有人迅速站成一排集合。施友谦手中的书掉到地上,滑出一张书签来。那是被撕成一半的照片,照片上是周礼熟悉的一个人。
一开始,日子总是风平浪静的。直到那个外号丧熊的土生葡人,半夜将周礼喊出去,让他给自己口交。
周礼半夜回来,无声地爬到上铺。长老被吵醒,睁眼看到周礼脸上身上都是伤痕。他低声问:“你没事吧?”
周礼摇摇头,在上铺躺下了。
丧熊怒气冲冲地回来,在牢房里弄出很大声响。
后面几天,长老都替周礼提心吊胆。果然,周礼每天半夜都被人从床上提起来,然后下半夜才回来。
长老默默注视着他离去,敢怒不敢言。
他一回头,发现对面床铺上,施友谦也在看着周礼离去。施友谦的脸没入牢房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丧熊在弯腰搬东西时,突然昏迷在地,被紧急送院。狱中众人议论纷纷。长老发现,周礼却不为所动,只在静静地看手上的书。
当天晚上,消息灵通的人说,丧熊是中毒了。“说是铊中毒。”“会不会有人下毒啊?”这么说着,大家都悄然将目光投向周礼。
但很快又传来消息,说是警方在囚犯前阵子干活的建筑工地上,查到有铊。一时间,人人自危。监狱为所有到这个工地干活的囚犯都做了身体检查,发现有六人轻度中毒,其中包括周礼。这六人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由于只是轻度中毒,他们在短暂治疗后,都已经康复。
高希言是在周礼出院后才见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