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再次点头,又问:“你抵达沙滩后,发生了什么事?”
“周礼说他要离开一会,让我照顾一下这个女孩。”
“你有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
“问了,他没有回答。只是让我看管好这个女孩,切勿离开。离开前,他把女孩抱到我的车上去,让我尽量不要让人看到我的脸。”
“那个女孩,也就是高伦的女儿高希言,当时处在什么状态?”
“她睡着了。但我们把她抱到车上,后面又抱下车的整个过程,她都没有醒来。我当时就知道,她被人下药了。”
检察官问:“你怎么知道她被人下药,而不是喝醉了?”
施友谦轻描淡写地说:“我自己有开会所跟夜场,喝醉的人跟被下药的人,我见过不少,分得出来。她身上只有很淡的酒味,而且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检察官与施友谦你来我往,一番问答如行云流水,在座所有人全都听得入神。检察官又问了好几个问题,包括施友谦跟周礼如何认识,施友谦一一如实回答。由于周礼的过往在媒体上全部有披露过,细节全部对得上,陪审团更加觉得证供可信。
高希言突然想到,此前周礼在东帝汶的过往突然被挖掘出来,难道是施友谦为了这件案所做的铺垫?
检察官最后问:“这件案子,三年前在媒体上搞得沸沸扬扬,为什么你当时没有报警,提出周礼的问题?”
施友谦摊开双手,歉意地微笑:“我是生意人,当然不想卷入这种事情里。但现在不一样,我输得起。”
后来,周礼的律师又简单盘问了一遍施友谦。但由于施友谦讲的都是事实,每个细节都无懈可击,律师基本没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
最后,检察官踱步到陪审团前,展开双臂说:“很显然,被告让证人到沙滩,同时又提醒证人不要被看到脸,是因为,报告让证人充当自己的替身。而高希言昏迷的时间控制在一到两小时以内,药量控制得精准,是学医的人才做得到。这时间,足够周礼到高伦家跑一趟,又赶回沙滩……我提醒各位陪审团成员,被杀害的,是一个在社会上名望极高的医生。涉嫌杀害他的,是被害人视为爱徒,视为儿子的人。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时候,被告的律师意图以‘不知情情况’‘协助自杀’的方式,为被告洗脱罪名,却无法说出被害人有何自杀动机。他本人,却在被害人死后,顶替了他的医院院长助理一职。
更可疑的是,被告在赶赴受害人家中时,就已提前做好不在案发现场的准备,事后又毁灭证据,很难让人相信,这真的只是一次协助自杀,而非蓄意谋杀!”
高希言觉得自己的冷汗,正沿着脊背往下淌。
她擡头看向被告席,周礼站在栏杆后,表情非常平静。
“一个在社会上名望极高的医生……没有自杀动机……”检察官的字眼,不断冲击着高希言的脑袋。
检察官说完话后,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成员到里面去讨论。施友谦被人押送着离开证人席,走出去前,他回头看了高希言一眼。
她说不出来,那眼神是憎恨,还是什么。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周礼的律师正埋头看手中的文件,高希言清了清嗓子,突然叫了起来:“曹大状!”
曹律师回过头来。
高希言走到他身旁,低声说:“我有证据。我可以证明,我爹地,也就是被害人,有自杀动机。”
这次旁听庭审的媒体,简直像挖到一个大宝藏。本来以为要写一个“从男神到杀人犯”的专题,他们还特地挖掘了周礼跟高伦、高希言、甄安其跟文滨的关系,脑补了很大一个狗血故事——隐忍艰险的少年,真实身份是有组织犯罪集团首脑的养子,他潜入医生家庭,存心勾引高家女儿。
选题报上去,编辑问:“犯罪集团为什么会派人到医生家里?”记者也回答不了,只好含糊说“只要轰动,就有人买!”编辑翻了个白眼,让他继续挖更多料。
没想到这爆炸性材料,居然会自己送上门。
休庭结束后,周礼的律师提出,证人高希言有重要证供要补充。当高希言站在证人席上,对着法庭上所有人说出高伦跟文滨勾结,为他组织黑市人体器官移植时,整个法庭都轰动了。旁听席及陪审席上,一片嗡嗡嗡。法官连连敲木槌,连声喊“肃静!肃静!”
因为这个证据过分冲击,于是这件案子延后审判。退庭后,高希言立马被媒体包围起来,麦克风跟摄像机几乎推到她脸上。“请问你所讲的是否事实?”“高伦是你爸爸,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背叛了他?”“刚才你在法庭上承认自己喜欢周礼,你会不会为了救恋人,故意抹黑至亲?”“听说你的母亲是犯罪集团首脑文滨的情妇,她为了一己私利,让文滨为她建造了一所医疗中心,让她在里面做研究,做人体实验?”
高希言一直低头往外走,听到这句话,她突然站住脚,擡头看了那记者一眼。她问:“你刚才说什么?”
记者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听说你母亲是文滨的情妇?文滨为了她的一己私利,建了一所医疗中心,在里面做人体实验?”
高希言用手撩一把头发,直视那记者的镜头:“医学进步取决于对人体对象进行实验的研究。医疗发展必然涉及到伦理审查的问题,在我国的三甲医院都有资格做人体实验,这些实验要经过资格审批和伦理审查。再生医疗的发展,如果用在临床阶段,就可以打击人体器官贩卖市场,消除大量人口贩卖的犯罪。每个人则更激进些。但他们都不是你所说的什么为了一己私利。”
所有记者突然都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再怎么问下去好。高希言趁机突破人群,匆匆跳上附近一辆的士。
高希言忽然想,爹地当日替文滨施行黑市人体器官手术,后来又力主建立再生医疗中心,也许也是出于同样想法吧。
爹地,毕竟是为她取了“希波克拉底誓言”这个名字的人。
当天晚上,高希言这段视频在网上传开了。问答网站上,关于人体实验、医学伦理的话题,突然火热起来。支持她的一派,开始科普《纽伦堡法典》跟《赫尔辛基宣言》,反对者则回顾当年美国在危地马拉进行的梅毒试验,以及早些年美国“志愿团队”到安徽采集中国人的基因样本这些事,并声称“不是所有医生都怀着仁心”。
第二天的庭审继续。这次,高希言有备而来,她将甄安其跟周礼的完整谈话录音上交。由于高希言已经披露了高伦的事,因此周礼也没有必要死守这个秘密。他把甄安其死前告诉他的一切,在法庭上公诸于众。
庭审结束前,辩方律师申请在法庭上,当庭念出求情信。这些信件来自周礼的同学、同事、学生和牧师,有十数封之多。法官阅览后,批准辩方律师读出有关信件。“法官陛下法鉴,有关周礼涉嫌谋杀高伦一事,兹谨陈情如下……”“被告为人正直,品格良好,工作勤奋,待人接物有礼谦虚,积极参加各项事务……”“……服务社会,热心慈善公益活动,在孤儿院及老人院都可见其身影,受到各方称赞……”
这一次,陪审团花了足足半天时间讨论结果。当他们重新走进法庭时,高希言发现自己居然不自觉地开始默默祈祷。她已经有整整三年,不曾祈祷过。
陪审团成员在席位上坐定后,法官问:“陪审团是否已经有裁决结果?”
“是的,法官阁下。”
陪审长手头上有一张纸,一位工作人员走上前,从他手上拿过那张纸,慢慢走向法官。高希言觉得每一步都异常地长。
法官摊开那张纸,开始宣读裁定结果——
高希言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本席现在宣布——”
上帝啊,请让周礼能够得到公正的裁决吧。
“——被告周礼谋杀罪名不成立。误杀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即时入狱。”
*本周三停更,周五傍晚连更两篇【最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