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铁栏杆,她远远看周礼走来。他比之前瘦了些,因为缺乏日光,又生过一场病,脸色更苍白了。高希言手指抠着栏杆,紧紧咬住下唇。
周礼坐下来,向她微笑。
“我听说你中毒了。”高希言语气中带点焦虑,“我要去探病,但警方不让。”大家都明白,医院看守不严,很多犯人在医院逃狱成功。
“是,中毒的不光是我一个。警方说是建筑工地上的工业用料没有适当处理。”
高希言摇头。“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了。礼哥哥,有人要害你,你要小心。”两人静默了一下,她又说,“我知道施友谦跟你在同一个监狱,你万事小心。”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周礼不希望高希言担心,只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考上志愿大学了,恭喜。什么时候出发去北京?”
“下星期。”高希言低头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在桌面上摊展平铺,翻过来,隔着栏杆让周礼看,“只要在监狱表现良好,一定会减刑。到时候你来北京找我,找你的朋友。”
周礼隔着栏杆,看着通知书上“高希言”的名字。他微微一笑:“一言为定。”又说,“你不要被欺负。”
高希言故作轻松地笑:“怎么可能。你忘了,我的外号是恶女。”
周礼看着高希言,她又剪断了头发,就像她刚从福利院出来那样。但跟彼时不同,她不再缺乏安全感,双眸清澈。那种清澈,并非出于无知,并非因为她不知道世界怎么回事。那是一种经历险恶后,还能保持纯净之心的清澈。她穿着浅蓝色外套,胸前挂着十字架项链,那是甄安其留给她的东西。
他低声笑了笑:“在我眼中天使一样的河马妹,却是别人口中的恶女。”
高希言说:“善与恶,都是文明社会的世俗观点而已。我最近看书,又有了新的领悟。”
“说来听听?”
“在这世上,我们把一些人和事默认为好的,把另一些归类为坏的。但中国哲学真伟大,它告诉我们,阴阳是相生相依,相互转化的。白色变多变大,黑色不会随之减少,相反,它也会变大。你懂我意思吗?比如说,在印度、伊朗这些最为性保守的地方,妓女比例却是最高的。因为单身男子很少跟女朋友发生关系,而社会也就接受了他们通过召妓来泄欲。”高希言说,“我读的书太少,见的人不多,还没想得太明白。”
那一瞬间,他们俩好像回到了年少时。每次高希言想到一个问题,都会缠着周礼讨论。除了对彼此的情感外,他们几乎无话不谈。
此刻,她隔着铁窗,对里面的男人展露出一张笑脸:“等我们几年后再见,我会把这个问题想明白的。到时候,我再跟你讨论。”
不光长老,其他犯人也发现了,这次进来的两只绵羊很不一样。
进来的新人,在外面过着越好的日子,社会地位越高,在牢狱中的落差越大,精神越萎靡。但施友谦跟周礼不一样。即使在牢中,他们俩也永远干净妥帖,头发从来不乱,指甲干净整齐,眼神自信。
当然,像长老这样年纪的人看得出来,这种自信,实质上是一种“我跟你们不一样”的优越感。
对此,施友谦几乎是不加掩饰的。但周礼,他是个极佳的演员。
长老发现,私人时间里,周礼异常安静,总是坐在角落看书。有人看不惯他那做派,总千方百计要找他事,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反抗,然而过一段时间,那找茬的人便不再惹他,甚至有点躲着他。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让长老想起了一种人,那种安安静静,从来不向大人讨糖果的孩子。他们异常早熟,把成年人的龌龊都看在眼里。
这天晚上有切尔西对曼联的球赛,囚犯们都挤到电视室去看直播。大牢房里,只剩小猫三两只。
长老说他的床头柜磕坏了,周礼帮他修理。他半蹲在地上,弯身在磕坏的地方涂上胶水。他回身:“等干了,再用砂纸擦,先顶着。”
长老坐在床沿上,微微笑着看他:“果然是原本要当外科医生的人,双手果然巧。”
在这里,人们从来不主动谈及过去,尤其是他人的过去。像长老这样的人,怎可能不清楚。所以周礼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长老说:“我有关注高伦的案子。我比其他人的距离,更加近。我是高伦的病人,也是个私家侦探。当初高伦死前把客户名单给了我一份,告诉我说,一旦他遭遇不测,就让我把名单公布出去。”
“但是你没有。”周礼接过话头。
“是啊。高伦还没死,这事就被名单上的几位大佬知道了。我被人盯上了。我的妻女被杀。而我知道,假如我继续在外面的话,我也会被杀,于是赶紧自首,入狱保平安。”事情过去多年,长老将这番可怕的事,轻描淡写说出来时,仍要强自压抑,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抖动。
周礼只听他说道:“我在想,案发那天晚上,只有你跟高伦在。室内发生了什么,只有你跟他两人知道。即使高伦的女儿证实了高伦有自杀动机,却无法证明,你没有杀高伦的动机。”
周礼看着他。
长老说:“什么情况下,你会想要杀掉高伦呢?比如说,高伦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知道你是文滨派来的人,他想把泄露客户名单的事,嫁祸在你身上。比如说,高伦甚至知道了你的童年,他毫不留情地嘲笑你的出身,说你永远别指望娶他的女儿。也许你的确无辜,但是你在替他注射时,已经洞破了他要自杀的意图,也知道注射器里是什么药物。我能够随便举出更多例子。所以说,这件案子,到底是杀人,还是协助自杀,永远无法知道了。”
远处正在播放球赛,哪支英超球队入了一球,一半囚犯传出喝彩,一半囚犯大声唏嘘。远处这样喧哗,几乎盖过了室内一切声音。在这喧闹声中,长老又说:“这世界上,永远有这种似是而非,没有人说得清楚的事情。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比如说丧熊中毒的事。也许是建筑工地上的有毒废料,让包括丧熊在内的人都中了铊毒。又也许是有人刻意为之,为了避嫌,于是让自己跟其他人也轻度中毒。”
说完这番话,长老观察着周礼的脸。一如他所料,周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眼神也没有片刻闪烁。
他忽然想,如果在两只绵羊中,非得选择一个与之为敌,他会选择施友谦,而非周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不清摸不透的对手,最可怕。
周礼说:“你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可我还有另外一种猜测。你有兴趣听一下吗?”
“当然。”
“在这个牢狱中,也许有人想毒死我,或是假借丧熊之死栽赃给我。只是这种事情需要计划,也需要运气,他也许欠缺了后者,或者两样。”
长老听明白了周礼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外面不知道那支球队差点入球,人们高声吆喝起来,预警不停喊“坐下!坐下!”
连足球都要借助VAR,身在现场主裁判才能做出决定,更何况无法重回的过去,不在现场的人?
周礼说:“胶水干了。用砂纸擦一擦就好。”他平静地说,“晚安。”
新濠机场是中国第一个完全由填海造陆建成的机场。高希言一早赶机,车子过友谊大桥时天还没亮。朦朦天色下,她坐在巴士上摇摇晃晃,很快到达氹仔。几十分钟办完手续,候机大厅里的大牌免税店还没开门,她坐在候机大厅等登机。
她心里有种新鲜的憧憬,因此一点不感觉累或困,只低头看手上一本小说。身旁有几个年轻人走过来,穿着宽大的肥裤子,走路一摆一摆。还有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小孩,坐在她附近。怀里的小婴儿一直在哭,年纪大约七八岁的大女儿则不停问问题,母亲顾不过来。
小女孩孩觉得没趣,又转身看身旁的高希言。她探过脑袋,好奇发问:“姐姐你在看什么?好看吗?”
高希言从书上擡起头:“我在看一个故事,非常好看。”
“故事?我最喜欢了!”女孩眼睛一亮,“什么故事?”
“美人鱼的故事,你听说过吧?”
“当然。”女孩狠狠地点头,但心里有点失望。她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的故事呢。安徒生的故事,她有很多绘本,海的女儿野天鹅小意达的花冰雪王后夜莺,她全都看过。
高希言非常耐心:“这个版本上说,王子知道救起自己的,是小人鱼。而小人鱼也知道,王子知道这个事情。”
“那这个故事里,王子最后娶了小人鱼吗?”
“没有。”高希言说,“当你长大后,就会明白,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为了揭露真相,一个人将要失去什么。王子如果娶了小人鱼,就会影响他竞争王位。小人鱼知道这件事,最后也不说破,因为她宁愿失去王子,也不愿意失去她心中最纯粹的感情。”
小女孩摇摇头。她听不明白。
高希言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比如说,有一个女孩子,她爱的那个人,有可能杀掉她的父亲,也有可能没有。她情愿相信后者。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至亲至爱的人都没有。”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
登机广播响起,人们稀稀拉拉起身,三三两两走到登机口前排起队来。高希言把小说塞到背包里,擡头看着“北京”两个字,微微一笑。她站起身来,汇入热闹喧哗的排队人流中。
【全文完】
完结撒花:不点名感谢一切支持我的人,尤其在我手术住院期间,耐(jiao)心(ji)等待,让我注意休息的读者。出院后拖着病体,在这个不适合发小言的平台,坚持写完这篇小言,我在用爱发电,你们在用爱支持。感谢。祝你和你们的家人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