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出狱后,媒体一直想采访他,但却一直找不到他人。有记者又转头去联系圣心医院,黄瑞风因为自己的助理洗脱嫌疑,医院名声保住,部分董事会成员对他的微妙态度,也终于得以扭转。
镜头上,显见得黄瑞风的眉头终究松开,内心虽仍是烦不胜烦,面对媒体记者还是耐心得很,只笑着连连摆手:“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周礼入狱后,黄馥就代行黄瑞风的院长助理职务。她见近日医院经常跟甄安其案件挂在一起,即使问题不在医院身上,但始终不是件好事。她找到医院公关部门,自己口述,对方修改了份通稿,发给广大媒体,内容是宣传徐潇的医疗影响辅助诊断产品,在圣心医院做试点,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通稿里说——
“虽然国外多家公司都曾进入过中国市场,但是效果并不佳,主要原因,恐怕出在数据上面——他们的数据源是基于本国,与中国人相差甚远……利用圣心医院的临床数据,模型实现了不断的深度学习……本院医生结合实际医疗场景,给出反馈,模型实现了快速升级……”
“一套出众的人工智能医疗影像系统,关键点与难点就在于数据。通过圣心医院及其伙伴医院的大量数据,这一系统在深度学习和图像识别技术上寻得突破……”
圣心医院的通稿一出,基本上是在替徐潇的产品背书了。徐潇正跟粤港濠大湾区的多家三甲医院谈合作,谈得非常顺利。他给黄馥打电话,语气兴奋,说自己下一步目标要北上。他问黄馥,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
电话那头,黄馥怔了怔。
徐潇这才发觉自己造次了,他笑了笑,蹩脚地转了个话题:“周礼那家伙怎样了?自己一个人就出狱了,也没给我一个消息。”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黄馥苦笑,“但我想,他是不可能再回来圣心医院的。毕竟……”
她没再往下继续说,电话那头,一直聒噪个不停的徐潇,也是静默下来。
因为甄安其案,媒体对周礼的过往越挖越深,最后竟然有人查到了他的童年背景。关于他在东帝汶出生,生母是妓女,还曾经是几桩凶杀案的嫌疑人。关于周礼曾经在东帝汶打地下黑拳,将人打至重伤甚至死亡的传言,也在网上流传开了。
这些黑色的往事,跟他在医院的白色面具,层层叠叠,虚虚实实,被放到社交网络上,被人比较,被人剖析,被人研究。
社交网络上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个周礼。
然而真实的那一个,却像消失于人海一样,再无踪影。
媒体与民众皆善忘。一件新闻出来了,不用去处理,等下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时,大家就会把它忘了。
下一件更大的事,当然是施友谦的审判。
当地警方为了确保法院安全,提前采取了严密的安保措施,开庭前,持枪特警在警犬的协助下,包围搜查了法院周围,进出人员及媒体记者,均需要提前预约登记,通过四道安检门,用金属探测器仔细搜身。
审讯当天上午十点左右,警员押送施友谦进入法院。
他着一身西装,身材修长,头发梳得非常好看,脸上没有表情,眼角眉梢都是傲慢的。他站在犯人栏后,站定了,目光开始极缓慢地在法庭内扫视,直到落在旁听席右边的倒数第二排位置上。
高希言坐在那里,着一件白色恤衫,上面印有JUSTICENEVERDIES字样。她披一件外套,外套上,一朵小小的玫瑰花环绕着黑色十字架。
施友谦认得她这件外衣。
这时,人称“魔鬼高检”的高姓高级检察官,走到证人席上,开始盘问污点证人K。他一只手在半空中展开,语气笃定:“HonlyK先生,你是否认识被告施友谦?”
“认识。”
“能不能向我们描述一下,你跟被告之间是什么关系?”
K对于复杂的书面语中文,有些许反应迟钝,他想了想,才回答:“他请我,我替他干活。”
高检脸上露出不可见的微笑:“是什么样的活儿?”
“主要是保护他。”
“还有呢?”
“做一些其他事。”
“比如说?”高检进一步引导。
K想了好一会:“替他杀人。”
旁听席上一片嗡嗡声,众人低声哗然。高希言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最后才慢慢擡起头来。
施友谦的犯罪材料,基本上是周礼这些年来搜集的。他的用意,当然主要在于扳倒契爷,施友谦洗黑钱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高希言注意到,这些材料上,涉及施友谦洗黑钱的部分,周礼都有做一个小小的标记。
高希言猜想,周礼也许也曾挣扎,也许也曾想过,保护施友谦周全。不管是出于感情,出于愧疚,出于赎罪。
范立也作为污点证人出庭,但他只能证明契爷在境外有各种非法活动,而这些都跟施友谦无关。
站在被告席上的施友谦,一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
高检感觉经过一个上午的盘问,已经胜券在握。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站起身来,面向法官说:“法官阁下,现在已到中午,我提议暂时休庭。”
这件案子的法官是司法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是高检的同门。他敲了一下木槌,同意休庭,下午两点半继续开庭。
高希言看了被告席一眼,发现施友谦也在看她。她转过身,跟随人流走出法庭。
下午两点半,庭审再次开始,高希言没有回到法庭。
她知道施友谦大势已去,只是定罪几年的问题。
天色有点阴沉,她往背包里放了一把折叠小伞,独自到白鸽巢公园去坐了一会儿。除了她以外,还有几个老人带着小孩在那儿。她记得自己念书时,还会去里面的图书馆自习。有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在那里安静地做功课。
她听到身旁的老人正在低声议论最近的新闻,说的居然也是施友谦那案子。
高希言站起身,慢悠悠往其他地方走去。
空气很好,时间很多,她在路边买了一束花,黄色的菊花,还有小小的白色的花。很朴素,没有香气,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她忽然想起了自己。
新濠地小,墓地就在市区里,隐藏在居民楼与商业区之间。因此珠海开辟的新墓园,倒是占了一半都是新濠的魂了。
爹地跟妈咪葬在一起。高希言捧着花,往墓园走,天下了一点小雨,但很快停下了。她走到他们的墓前,弯下腰,把花束放下。她发现,墓碑上已经放了一束新鲜的花。
是康乃馨。
也许因为这是妈咪喜欢的花,又也许这来自于一个同样将甄安其视作母亲的人。
高希言看了看那康乃馨,将它捧起在手心上。她发现花朵上沾满了水珠,连包扎的部分都有点湿。显然,送花的人刚抵达时,天正在下着细雨。
他刚刚离开。
也许,还是在见到高希言来了,才转身离开。
高希言猛然放下手中的花,转头奔了出去。面前是一个广场,有人来,有人往。她举目四望,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她忍不住放声喊:“周礼——”
有人转过头看她,但只是投以好奇的一瞥,又转过身去。
她不知道周礼去了哪里。
傍晚时分,天色变好了。高希言在街口附近,随意跳上一家赌场酒店的巴士。巴士上非常热闹,大部分游客与少部分当地人,都充满烟火气,连吵闹也是快乐的。巴士过跨海大桥时,车上的外地小孩子开心地哇出来,连大人们都配合地说“你看你看,好漂亮啊!”
日光在海面上,在地面上,在这城市楼宇的玻璃幕墙上缓慢移动,一阵海风夺去了太阳表面的金子,将金子洒在了海面上,地面上,这城市楼宇的玻璃幕墙上。夜色一点一点起来,城市的灯光跟乐声,同时落在蓝黑色的水面上。
她生于斯长于斯。这城市是极美的。
只是能够陪她欣赏这美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