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醒来的知觉,是鼻子。
高希言嗅到了海水的咸味,腥腥的。整个身子随着浪尖,微微晃荡。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手脚被缚,这里阴暗狭小。她倚着墙站起身来,透过小舷窗往外看,只见到一片灰白色的海。
她慢慢回忆着,确定昏迷前最后的回忆,是施友谦用手抚她的头发。再往前,施友谦接听了黑警的电话,将自己锁在书房里没出来。
如果她没猜错,很可能自己已经暴露了。
门开了,施友谦走了进来。他走过来,慢慢蹲在高希言身前,声音低沉:“醒来了?”
高希言装作若无其事:“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公海上。”他说。
她想假装笑笑,但笑不出来。她告诉自己,已经不需要演戏了。她看着施友谦,等待她说话。
他却一直一手搂过她,像捞起小动物一样,将她捞到怀里。她说:“先松开我。”
施友谦置若罔闻,一手抱住她,另一手卷了一撮她的头发,放在鼻下,作势嗅了嗅:“阿希的头发有点黄呢。”
他一笑,看着她双眼:“跟我书房复印机上的头发一样。”
在颠簸的海浪与海浪之上,在幽暗的小黑屋里,高希言的反应有点迟钝,但她还是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他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嘴唇是冷的,声音又冷又痛。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是个生意人,我从不白白付出。但你是个例外。我付出了信任,但得到的却是背叛。”
施友谦捏牢她的手,高希言手腕现出了淤青。他低声问:“为了什么?”
“为了妈咪。”
施友谦像是料到了这个答案,只点点头。他说:“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会过得很幸福。”说着,他开始替她松绑。
高希言挣脱开,跟他隔开一点距离,盯牢他:“我不会。”
施友谦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语气平静:“我会让你忘掉这一切。你会幸福。”
“我不会忘。”高希言几乎咬牙切齿。
施友谦说:“待会我将你送到邮轮上,把你送走。我会替你在国外安排新的身份,你想读书也行,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我有时间会过来看你。”
他想让自己在新濠消失。他不愿意她出现在法庭上,指证他。他要变相软禁她,监视她。
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外有人喊Money哥,声音非常急促。施友谦没应声,那人砰砰砰地开始撞门,大声喊:“Money哥,收到线报!”
门被撞开,阿三冲了进来,脸被晒得又红又黑,呼吸不顺,“收到线报,待会会有警察!”
施友谦有点意外。
高希言心里腾起了希望。
阿三语速又快又阴狠:“Money哥,警察明显冲着你来。不快点把这个女的搞定,如果落在警察手上,一定对你不利!”
施友谦没说话。良久,他说:“出去。”
阿三突然冷声说:“你要为了这个女人,不要自己的命,难道也不要其他弟兄的命了?”
“我叫你出去!”
阿三愤愤不平,看了看高希言一眼,猛地关上门。
这舱室内,只剩下施友谦跟高希言二人了。
施友谦在静默中,慢慢抓过高希言的手。她看到他取出一只针筒,又将她手腕翻转过来,在手背上轻轻吻了吻。
“阿希,你这样不听话。我怕你会跑出去。”
高希言假意平静:“你先放开我。”
施友谦置若罔闻,只低头摆弄那注射器:“我没替别人打过针,可能会痛。但忍一下就好。等警察走了,我送你离开。”说着,他一手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她促声说:“我不能打针!”
见他动作顿了顿,她急促地说:“我怀孕了,不能打针。”
施友谦非常意外,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趁着他片刻失神,她腾地跳起,飞快冲到门边,要拉开门——
警察快到了!她要尽快逃到甲板上!逃到能够被警察看到的地方!
但施友谦比她更快,已经将她整个压在门板上。他怒气冲冲:“你跑这么快,会伤到——”
他突然打住。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
他想起了她小箱子里的药。
他明白了。
“你根本没有,是不是?”他将她紧紧压在门板上。
高希言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现在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她已经能够确定,警察越来越近。
她再没有了畏惧,冷冷地说:“当然。”
高希言的目光越过他,像在看一只脚边的小虫子。“别忘了,我跟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复仇的盟友。我怎可能为你施友谦生孩子。我不相信礼哥哥会杀死妈咪,整件事最大的破绽,就是你。我必须接近你,无限接近你。”
施友谦突然冷静下来。
“从头到尾?包括在泰国那时?”
在泰国时,他戒除药物控制得那样艰辛,只有她陪伴在侧。那时候,他还没杀掉甄安其。她还没那样工于心计,步步为营。他发作时咬她,她说他幼稚。他清醒时看着她,祝她生日快乐。她到底还是少女,脸上那点感动,逃不过他眼底。
但此时此刻,高希言阴沉着一张脸,没有耐心跟他纠缠,只愿尽快逃出生天。她敷衍地说:“当然。”
他点点头,“很好。”
说着将她整个人往里面拽,一把扔到地上。在她从地上爬起来时,她看到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包东西。他用牙撕开包装,取出一管装有乳白色药水的注射器。
他拉过她手腕,面无表情地说:“你先过去。五十年后,我再来陪你。”
她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而后,整个人异常昏沉,她咬自己嘴唇,咬出血来,生怕自己就这样永远睡过去。
施友谦看她浑身无力,但眼底仍带着刚从福利院逃出来时的狠劲儿,挣扎着要爬起来。他用力抱了抱她,在脸上跟唇上吻了吻:“你会觉得很困,也许会发冷,但是没事的,你不会孤独。因为我会陪在你身边,陪你走完这个过程。阿希,我说过,现在你的身边只剩下我了。”
她觉得施友谦的声音忽远忽近。
她拼命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
施友谦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慢慢梳着她的头发。他低声说:“我会陪着你,你不会孤独。”
这时,门外的喊声更响了,有人用力敲门:“Money哥,不好了,警察的快艇到了!”
高希言查觉到,抚摸自己头发的手停下来,接着,抱着她的手也将她放下。一阵急剧的脚步声。门被关上。啪嗒,似乎上了锁。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她只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远处有一声枪响,外面的脚步声纷杂起来,似乎有人已经跳上了船。
她努力擡起手,费劲儿地摸到,身子想翻动,但全然使不上劲。她再次用力咬自己嘴唇,嘴唇出了血,痛。她似乎清醒了些,同时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
“来……人……啊……”高希言虚弱地喊着。
门口牢牢守护着里面的人,把微弱的声波纳入它的胸怀,像在替施友谦保守一个秘密。
高希言想努力移动自己身体,她像被人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动着。她费力地擡起一只手,扶住墙边,终于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门边。她去够门把手,发现门被锁上了。
高希言用尽全身力量去撞那道门,每撞一次,浑身骨架都快要散掉。
“来……人……”她虚弱地喊,又不上劲,跌在地板上。
痛感让她清醒了一点点。她躺在地上,依稀觉得自己见到了爹地,见到了妈咪。
“河马妹……你的心愿是什么啊?”爹地妈咪还是那样年轻,他们问自己。
高希言躺在地上,无声地张着嘴:我想当医生,我想救人。
是啊,即使爹地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爹地,妈咪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妈咪,但她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啊。
她再次用力撑起自己。这一次,她打量这小黑屋,发现门边的桌子上散乱地放了一堆东西。她抓起一个烟灰缸,软软地捏在手里,侧身靠在门上。
当她听到有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有人喊着:“全部举手”时,她使上浑身力量,将烟灰缸往门上砸去。门上发出砰的声音,烟灰缸掉在地上,弹出老远。
高希言终于撑不住,靠在墙上坐着,意识不断流走。在她即将模糊的意识边缘,有人在门外喊:“里面有声音!要不要进去搜搜?”
这一次,高希言睁开双眼,用尽最后的力量,张嘴喊着:“来……人……”
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在高希言被送去医院抢救的同时,全城新闻媒体都在大肆报道甄安其案件的逆转,以及背后的案中案。
一个叫“beliver”的神秘网民,基于新闻素材及部分自我想象,制作了动画视频,展示甄安其案真凶的犯罪手法——
根据采集到甄安其的指甲数据,凶手制作了一款同等硬度的指甲,粘贴到自己手上。在甄安其与周礼见面分手后,先骑着摩托向周礼袭击,以指甲抓伤他的皮肉。然后在暗巷杀死甄安其,把周礼的血肉填塞到她的指甲内。
这样,在警察事后通过现场取证,进行生物检材时,就确定下周礼的遗传分型。
据说因为周礼回家清洗过自己的伤口,所以无法证实袭击他的不是甄安其。至于在周礼家找到的枪支弹药,也是凶徒当夜闯入周家栽赃的。周礼住的是旧楼,附近大多是贫民,屋子没任何防盗设施可言,极容易进入。
周礼因此被判刑十年,即时入狱。直至数天前,新濠大学附近枪击案,其中一名伤者苏醒后自首,才得以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