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剑波副警务总长跟妻子交代了两句,便走到大舞台没有人那一面。他有种先发制人的气势,不待高希言说话,他先开口:“你是谁?”
“我是高伦的女儿。”高希言说,“也是前阵子一桩凶杀案的受害者甄安其的女儿。”
程剑波点点头,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说:“我有你这份文件,也在这次行动中用上了。”
高希言摇摇头:“程SIR,你那份是不完整的。请你再看一看。”
程剑波低头,又翻了翻那份东西,目光在其中一页上停住。从文件上可见,施友谦那家财务公司下面有好几家子公司,都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注册,要查他们很困难,但总归是条线索。
半晌,他将文件叠成小块,放到自己衣服内口袋里。他对高希言说:“我知道了。可以问一下,你从什么渠道拿到吗?”
高希言说:“这个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求的。”
“你说。”
“昨天傍晚,在新濠大学附近的居民区,发生了一桩枪击案。”
“我有印象。怎么了?”
“那个男伤者,他是被人雇佣来杀死我妈咪的凶手。他现在还没死,买凶的人一定怕他醒来会指证,也许会派人到医院去杀他。麻烦程SIR,能不能加强医院那边的警力——”
在泰国时,帕拉曾经教过高希言,女人一定要善用自身优势。见高希言沉默抗议,暗自反感,她冷声笑着说:“最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也会用自身的蠢萌来讨好大人。这是人类的天性,没什么值得鄙视的。”
手上没有好牌的时候,只能把仅有的烂牌用好。
此时此刻,高希言边恳求程剑波,边摆出一副身为甄安其孤女的可怜模样。她边说边睁着眼,似乎眼泪随时要掉下来。
程剑波身为人父,自己也有软萌的小女儿,心头登时软了下来。身为警务人员,扑灭罪行也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说:“你放心,我会亲自跟进这件事。”
高希言终于露出了微笑。她说:“还有一件事,程SIR,这个人在警队可能有内应。”她的言下之意,是也许有黑警替施友谦在暗中做事。此事非同小可,程剑波神色凝重起来,他说:“我知道了。这些事,你全都不要跟人说。”
K跟张秀汶被送到圣心医院后,一直住在免费病房。两人都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尚未醒来。
院方接到警署消息,要求配合,将K调整到私人病房。调动后,警方加派人手,在病房门外轮值看护。
每天晚上十一点,是医院护士交接班时间。交班和接班的护士会去查房,介绍病情。
这天晚上,交接班护士查过K的病房后离开,两分钟后,一名护士推着医疗用小推车要进去。门外守卫的警察拦住她:“做什么?”
“病人受了重伤,又刚做完手术,肺通气不足,膈肌活动差,支气管痉挛和脱水,支气管有分泌物滞留,肺段不张,刚刚查房,发现他有肺部感染,我要为他紧急注射,防止进一步恶化。”口罩下那张脸,异常焦急。
门外两名警察对视一眼,谁也听不懂,也怕出事,于是点头让她进去,其中一名刚入职不久的年轻警察尾随身后。
那名护士取出注射器,吸取药液后,排干管中空气,在K的手臂静脉上摸了几下,开始注射。注射完成后,拔出针头,放回盘子里,转身准备出去。
在她身后的警察觉得没有异样,也重新站在门外看守。
那护士推着小推车离开,年轻警察看着她的背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说:“奇怪,没见过人打针不消毒的,又不是那些白粉友——”
他这话刚出口,另一名警察已拔腿追上去,那护士已走到走廊拐角处,听到身后响声,猛然转身。警察快追上时,从拐角处滑出一辆推车,他被手推车重重击到腰部,强忍疼痛,快步追上。这时另一名年轻警察也已跑至,拐了个弯,赶到那护士身后,一把扣住她肩膀,将她整个控制在地上。
听到响声的医生护士病人都赶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被控制住的护士没有任何挣扎,年轻警察用手铐拷上她,这时,年长那位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喊了一声“调虎离山!”,转身就往K的病房跑去。
K的病房房门大开,门外没有了守卫。
那警察冲进去,看到一个男人正背对自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枪,对准昏迷在床的K。
砰地一声。
枪响了。
那男人手臂一沉,整个人软了软,手中的枪掉了下来。
在他身后,那名警察高声喊:“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一直昏睡不醒的K,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夜深,外面下起了雨。地面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坑,被车头灯映照,照着水滴落入水坑里,像无形的手指在水面上弹起了琴。
与室外的阴沉相比,室内舒服暖和。施友谦跟高希言、友晴坐在一起吃饭,他喝了点酒,心情很放松,问起阿晴,要不要去迪士尼玩。阿晴笑起来,很开心地点头。
他看高希言,见她最近几天都兴致不高,温柔地问:“阿希,你不舒服?”
“可能因为下雨吧。”高希言随口应着。她心事重重。自从跟程SIR见面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每天都关注新闻,但什么消息都没有。难道程SIR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她考虑着,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但是又觉得她心思很重,随口夹了一点菜叶,擡眼却见施友谦正在打量自己。
她马上摆出有点不舒服的样子,说:“最近胃口都不太好。”
施友谦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莫名其妙说了句:“多吃点。”他隔着桌子,夹了一箸牛肉到她碗里。
刚落下筷子,他的手机响起。施友晴突然笑笑,学着老成的样子说:“吃饭时不要打电话。”施友谦心情好,也笑:“阿晴管不了我。”说着便接了电话。
阿晴又笑着,转头看高希言:“阿晴管不了哥哥,但是小阿姨管得了哥哥。”
高希言见施友谦跟电话那边打招呼,微笑说“黎SIR,什么事?”她低头假装吃饭,竖起耳朵听。
但阿晴一直在笑着说话,高希言无论如何听不到电话那头在说什么,只见到施友谦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高希言跟阿晴,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
高希言跟阿晴说:“吃饭时,不许讲话!”
阿晴马上用手捂着嘴巴,低头乖乖吃饭。
高希言擡起头,看到施友谦推开窗户,夜风夹着雨丝扑到他脸上手上。他说:“我知道了,谢谢黎SIR。”
高希言看着他挂掉电话,心事很重的样子,只一直看向窗外。她约莫猜到,是那边的黑警给他通风报信。看来,程SIR已经在做事了。只是,单凭财务公司洗黑钱这点证据,应该不足以令施友谦这副样子。
高希言低头想:难道K已经醒来?
这么一想,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只小鸟,在扑哧扑哧振动着翅膀,一下子跳到枝头上,翘首等待着黎明将临的那束光。
她按捺住这心情,起身走到施友谦身后,低声问:“怎么了?”
施友谦回过身,没事人一样,轻松愉悦地说:“没事,继续吃饭。”
但他只吃了几口,便匆匆回到书房里。高希言也无心再吃,她上楼时经过书房,闻到从里面传出来烧东西的味道。她心想,施友谦是在里面将证据烧毁?
施友谦站在那里,看着火焰伸出舌头舔舐那些纸,纸上的字瞬间扭曲,化作灰烬。
他不明白。
黎耀斌告诉他,程SIR拿到了他的犯罪材料,而且甄安其案子的凶手醒来,已经交代了事情真相,并且指证施友谦。“他们可能很快会找上门,你小心。”最后,他又说,“上级已经在查我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再联系。”
黎SIR的话一直在他脑中转。他想起刚才自己拉开抽屉时,并没有发现异样,东西没变动过。
他阴沉着一张脸,焦躁地拿起架子上的威士忌,倒了一点。他靠在窗边,边喝边打量室内的一切,都没发现异常。
他想,也许是周礼那里还有一份副本。
“周礼——”他说出这个名字,咬牙的恨意。他以为大仇得报:契爷成废人,周礼入狱。怎料到会再生枝节。
再细想,不,不可能。周礼的电脑网络一直在他监控之下,无论他保存、传送或接收电子文件,施友谦都会知道。
他非常不甘,心思极重,最后回视书房一圈,就要拉开门离开。在手触碰到门把的刹那,他在复印机旁看到一根半长的头发。
施友谦俯下身,用手捡起头发,放在掌心中端详。
吴妈跟阿晴的头发都黑而长的。唯独他掌心中这根,带点被日光暴晒过度,缺乏光泽的那种淡黄,跟高希言在福利院营养不良所养成的那点半黄不黑头发,一模一样。
施友谦默默看着这头发,良久良久,才走出门去。
高希言正在房里看自己跟爹地妈咪的合照,心里盘算着,明天等施友谦出门,她就趁机永远离开这里。
门边突然传来脚步声,她想得太专注,没注意到,只听施友谦低声问:“在看什么?”
她吓了一跳,将照片塞到枕头下:“没什么。是我跟爹地妈咪的照片。”
施友谦手上端了一杯牛奶,他把牛奶放到床头,伸手抱住她,笑了笑:“你这反应,我还以为你在偷偷看哪个男人的照片呢。”
高希言只敷衍地笑笑。
施友谦又低头亲她的脸,她有点闪避,又唯恐被他看出来什么,低声说:“我好像有点感冒。”
他笑笑:“我才不怕。”
“我不想传染你。”
他说:“好。但是你要听我话,早点休息,养好身体。知道吗?”
高希言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默默点头。
施友谦将牛奶递给她:“来,喝完就睡。”
只有妈咪跟礼哥哥,才会在睡前倒牛奶给她。有那么片刻,她陷入回忆,但很快接过杯子。施友谦盯着她。杯子触到唇角时,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刚才黑警打电话给施友谦,跟他说了什么?会跟自己有关吗?他会怀疑到她头上吗?
施友谦仍在看着她,目光非常温柔。
她慢慢将一杯牛奶喝完。
施友谦坐在床前,替她将被子仔细盖好。他用手抚她头发,低声说:“阿希的头发长长了,当时在MCLUB见到你,你还不是现在这模样。”手指拈起一小撮,慢慢在指尖揉捏着。
高希言觉得很困,她侧身躺在床上,心里迷糊地想着,想着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想着到底刚才施友谦接了什么电话,想着小时候妈咪也这样抚着自己头发哄她入睡。施友谦的手非常温柔,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像主人抚摸他最爱的猫咪。
她很快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