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言在山顶医院附近下了车。她到医院病房里去看张秀汶。跟K一样,张秀汶早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她没有他那样的幸运,她至今还没醒来。医生说,这需要奇迹。
Ittakesmiracle.
高希言想起了妈咪年轻时去东帝汶,几个年轻人,怀着要救人的心愿,把医疗小组命名为Miracle,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呢。抱着要发展医疗技术的心,赴韩国跟日本学习的她,又是怎么想的呢?在曾经的导师黄禹锡、山中伸弥分别经历过学术造假跟获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时,她是怎么想的?文滨为她打造一所医疗中心,是单纯出于便于自己建立利益网络,还是也考虑到妈咪对“不受伦理束缚下的医疗科技能走多远”的好奇,所献出的礼物呢?
这些问题,已经没法知道答案了。
她也曾在客厅里,听过爹地跟礼哥哥对伦理与医学的激烈争论,爹地更倾向于医疗发展大于一切。他说,每个社会阶段的道德观都在转变,数百年前,还能近亲结婚,满人还弟继兄妻。医疗发展是不变的真理。
对那时候的高希言来说,道德,只是一个模糊的词。但对现在的她来说,法律与道德,是她在已经没有亲人的世间,所能信赖的唯一东西。
高希言走到张秀汶的病房,少女在那里安静躺着,脸色比过往更加苍白。高希言在她床边站定,伸手去摸她的手,冰凉。她低声说:“秀汶,你快点醒来。你不是说想读大学吗?我准备考大学了,我们一起努力。”
高希言如此低声,自言自语般,一股脑儿跟张秀汶说着话。她擡起头,见张秀汶床头的鲜花已经枯萎,她伸手去拿过那束花,捧起,走到外面,扔到垃圾桶里。又下楼去,在医院楼下的花店买了一束小花。
她捧着花,往医院楼里走去。经过住院部外面走廊时,看到有等待办理手续的病人家属在擡头看电视。她跟病人家属插肩而过,耳边听到电视上传来新闻主播的声音——
“……施友谦被裁定为境外有组织犯罪集团高层人物,涉嫌买凶杀人及洗黑钱等4项罪名成立,合并判处入狱10年以及罚款80万濠币……新濠警方于今年9月进行大规模打黑搜捕行动,逮捕包括文滨、施友谦、范立在内的多名涉嫌参与有组织犯罪人物……经新濠刑事起诉法院裁定,被捕的这些人参与有组织犯罪活动等罪名成立……”
“……在这次行动中,警方逮捕了涉嫌与犯罪集团存在利益输送关系的警方内部人员……他们长期潜入警局内部,对治安造成不良影响……”
她头也不擡,穿过看电视的人,往张秀汶的病房走去。
还没走到病房,她通过窗户看到,房间里有人。
一个男人背对房门,面朝病床上的张秀汶。高希言有点疑惑,轻步走到门边。
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高希言手里的花抖了抖,掉下一片花叶。周礼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花,低声说:“我来。”
他转身把花插到瓶子里。高希言看着他的手,手指还是修长的。这双手曾经陪同他的主人,在黑暗的牢狱里待过一小段时间,此刻在医院病房里,慢慢摆弄着一束花,就像昔日他这双手,曾为她摊开过课本。
高希言说:“我刚才去过爹地妈咪的墓地。”
周礼将花瓶摆正。
高希言说:“我一直在找你。”
周礼转身,带点笑:“很多人在找我。”
高希言上前一步:“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护士走进来。她擡眼见到高希言跟周礼,目光在两人脸上划过,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张秀汶。走到床沿,她又看了周礼一眼,突然低声“咦”了一下。
周礼跟高希言对视一眼,知道这个护士是认出他来了。高希言抓起扔在张秀汶床边的外套,匆匆披上:“我们出去说。”
山顶医院不是这医院的正式名称,但新濠人都这么喊。夜晚时分,医院楼下大花园里的人比白天少多了,但还是可以看到有些家属陪着病患在散步。高希言跟周礼并肩而行,眼前经过的人,无论男女,都在看周礼——看那个被媒体网络挖出并扭曲掉所有过往的人,看那个被大众舆论的唾液浸泡过的人。
高希言有点不高兴,但再看周礼,却很坦然。
周礼反过来问她有什么打算。“你说过,报仇后就要继续念书。还是学医吗?”
“学医是一定的。发生了那么多事,虽然我曾经想过,也许学法律更好,能够帮助更多人。但学医才终究是我的理想。”
周礼笑:“志愿还是港大?”
“啊不,我想去北京。”她说,“看能不能考上协和医大。”
周礼说:“野心不小。看来很有信心。”又说,“祝你成功。“
“不,正是因为没有信心。过去三年,我浪费了太多时间,让我用一年时间追回来太吃力,而且我不确定是否值得。倒不如利用自己新濠居民的身份,考国内大学,难度要小得多。”
周礼点点头。
高希言问:“那你呢?”
“我还没想好。”周礼说。
他没告诉高希言,在他出事前,徐潇就多次劝他辞掉圣心医院的工作,跟他合作搞AI医疗。最后一次见徐潇,是在狱中,那家伙哭丧着脸跟他说,叫他出来后去内地找他,只要他徐潇在,就一定有周礼吃饭的地方。徐潇说,他们的团队在搭建针对慢性病的AI问诊平台,五年内可实现“线上看病-AI医生开处方-人类医生审核-合资质药店抢单送药”的流程。“前途光明,人手紧缺,你到时候一定要来找我!”
两人正慢慢走着,不知不觉离开医院已有一段路程。他们沿着马路人流走着,渐渐走到闹市区。走到八佰伴门前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高希言正要从包里掏伞,那雨却下得更大了,周礼拉住她,说:“避一下雨吧。”
因为突如其来的雨,路上再见不到行人。人们纷纷走到商场跟餐馆里面避雨,只有他俩站在商店门外。
雨声哗哗,整座城市都被雨水笼罩。高希言转过脸,见到有水汽被夜风吹来,扑到周礼脸上。她想起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时候,他们俩在外面,路上突然下雨,两人在路边躲起了雨。那一刻,她多么希望时间停留,身旁永远是这个男人。
但现在,现在算什么呢?他们走了一路,说了一路,但谁都没再提过高伦这个人。
高希言现在知道,礼哥哥还是那个礼哥哥。他被爹地迷惑,不慎协助他自杀。他被迫留在契爷身边,但是他也暗中搜集了契爷的犯罪证据,为推倒整个犯罪集团立下最大功劳。他身为契爷的耳目进入高家,但是他最终爱上了自己所饰演的那个角色。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当她看着礼哥哥那双手时,她无法不想起,当日正是这双手,结束了爹地的生命。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有积水。穿着学校制服,没带伞的中学男生将书包顶在头上,匆匆跑过八佰伴门前,一双脚溅起了积水。雨水不断注入水坑中,城市声落入了水中。
这雨声这样大,周遭没有人能听得见他们说话。
高希言再次转过头去看周礼,他也恰好转过头来,她终于开口,问:“爹地做的那些事,要不要告诉警方?”
“这取决于你。”
外面的雨倾泻得更暴烈,路上只有雨水,再没有了人影。高希言异常地沉默。她知道了爹地是什么样的人,但不见得,她乐意将爹地的真面目暴露在大众面前。中国人总是为死者讳,更何况那个是她的父亲,是大众眼中的好人。
周礼看着她:“如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不要贸然去做一件事。”
高希言叹了口气,露出苦涩的微笑:“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有足够心理准备的。”她擡头看周礼,“到时候,你会帮助我的,是吧?”
外面的雨倾泻得更暴烈,路上只有雨水,再没有了人影。风声裹着水汽扑了进来,钻进周礼跟高希言的衣服里去,一鼓一鼓。周礼说:“当然。”
半小时后,雨停了。周礼送高希言回家。她住在新濠大学附近,离张秀汶租的那个房子很近。
周礼将她送到楼下,转身要走,她在背后喊住:“你进来弄干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