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女生已经很久没在便利店打工了。K坐在店里,打开一盒牛奶,慢慢把它喝完。交接班时间已过,那个叫张秀汶的女生还是没出现过。
他离开便利店,身子融入夜色。这附近有个很有名的茶楼,他刚来新濠时,Money带他去过。他记得茶室墙壁上挂了好几面镜子,镜子之间有一个神龛,供奉着圣母玛利亚像。当地老头老太就在这几面镜子下坐着,翻开当天的报纸,大声说话。粤语给他的感觉总是太市井太聒噪。他在电视上看到中国人说北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并不这样。
但后来他知道,是因为那时候他没有接触过当地的女孩子。年轻的女孩子,无论是哪个地方的,说哪种方言,咬字都是软软的,带点笑,多么神奇的生物。
他忽然又想起那个总是会莫名其妙脸红的店员张秀汶。
K住在离便利店两条街的旧楼上。邻居不是做皮肉生意,就是印度人跟土生葡人的家庭小餐馆。楼上还曾经有个私人补习社,但今年好像关闭了。当年,看着戴眼镜穿校服的学生,跟“一楼一凤”们在同一个狭窄楼梯上上下下,亦是一景。
他上楼,走到门前,掏出钥匙开门。门开了,他走进去,伸手去开灯,却发现灯坏了。
他环视一眼室内,里面没有人,东西没有动过。但沙发上方那个窗户上,隐隐透出睡房门后有一个人。
K不发一言,轻掩房门,慢慢退出去。而后,他飞快转身,几乎以箭步冲下楼。
身后很快响起追赶声。
他出了建筑物大门,在大门旁抄起一根木棍——那是他平时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的。
他转头看附近——因为杀手的身份,他特意选了个偏僻的地方居住。这附近只有一个废弃了的旧监狱,一个只有白天才开半天门的小庙,还有生意不咸不淡的五金行,也都早早打烊。此刻,他无处可逃,于是快步朝人多的地方奔去。
两条街外,那个便利店所在的街区,有大排档、冰室跟居民楼。他的双脚快步朝那里奔去。
但已来不及,身后突然一沉,已是重重挨了一刀。
他腰间有枪,但是他不想在这里掏出来,枪声必定会把警察吸引过来。而且对方身上也必定有枪。他已受伤,行动不及对方迅速。
这么想着,他反手用木棍劈在对方头上。回过头一看,对方三个人。看身形跟动作,也是职业杀手。可见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他背部极痛,但仍死命忍住,咬牙往人多的地方跑去。后面三人紧追,往他手臂上又是一刀。
这时,前方突然走来两个正在巡逻的年轻警察。一个对另一个说:“新濠治安好,这份工其实很不错啦。晚上走一走,身体好,不易老。老婆本嘛,很容易赚到的。”另一个说:“但是我女朋友整天说,叫我要不就去赌场谋个好点的职位,要不就到大陆闯一闯。”另外那个又说:“哈?到大陆闯?新濠人不愿意往外走,你女朋友怎么这么有事业心?”
K脱下外套,捂住手臂伤口,脸色如常地往两个警察方向走。
身后三人见状,很快消失。
那两个警察跟K擦肩而过,继续聊着天。一个人突然开口:“有没有闻到血腥味?”
“没有啊。你是不是鼻子有问题?”
“可能吧,前阵子有点感冒,估计还没恢复。”
“我跟你说,去香港的药房买点葛根汤冲剂,感冒初期就饮,好掂!”
K往便利店方向走去,那两个警察跟他走远。K看了一眼,大排档今天没开门,冰室没什么生意,只有便利店里还有一个店员,正在低头算账。警察一走远,那三人随时会回来。
正在这时,从便利店里走出来一个女孩子,她扬手,喊了一辆的士。开了车门,她一擡眼见到K,怔了怔。K认出她就是张秀汶,只是今天没穿便利店制服。这时,K的手剧痛难忍,捂着手臂的外套掉下地来。
张秀汶一眼看到他手臂上的血,顿时明白过来。她急匆匆奔上前,一只手扶住他:“快上车。”
张秀汶用外套捂住他伤口,扶她上了车,司机问:“去哪里?”
“等一下。”她说,又低声问K,“要去医院吗?”
“不要——”他咬着牙,大滴大滴的汗往下掉。
张秀汶明白了,跟司机说了个地址,又让司机开快一点。几分钟后,的士到了新濠大学附近,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下。张秀汶把K扶下车,等的士开远,才把他扶到旁边那栋楼里,开了门,把他安顿在沙发上,又转身去拿纱布跟药。
“忍着痛。”她说。
虽是夜深,但外面传来年轻人打游戏、派对、或是熬夜复习大声背书的声音。张秀汶说:“这里多数是学生在住,有点吵。将就一下。”
不,K觉得非常好。多少次他看到那些大学生,心里都有种遥远的向往。
张秀汶在为他处理伤口,着急地说:“什么人这么狠……把你伤成这样……”
他觉得很累,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听她说这话,又睁开眼睛,居然看到她在流泪。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但身体实在太疲累,于是沉沉睡着。
警察在周礼住处搜索过一轮,没有任何发现,于是离去。
施友谦的人又在周礼家搜了半天,完全没搜到跟契爷相关的任何东西。就连医疗中心的资料都没有,似乎全都留在中心里的。厚厚的一叠叠资料,不是就是圣心医院的会议纪要,就是人事档案,规划方案。
他们只得跟施友谦说:“连警察都搜不到东西,我们也搜不到,看来真的没有什么啊。”
施友谦连声骂他们白痴,自己到周礼家来。
周礼的私人物品很少,他连大学跟工作获得的荣誉证书都全部没保存。唯一跟个人相关的,只有学位证书、身份证明材料一类东西。施友谦手下将周礼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桌面上摊开一叠叠文件,都是圣心医院的材料。
施友谦上前,信手翻了翻,看到里面夹了几张照片,他将照片抽出来。
手下看到,连声说:“啊,是我们没注意。我们现在拿去——”
施友谦不耐烦地摆手,让他退到一边去。
有一张周礼跟高伦、甄安其的合影。另一张照片上,是周礼跟高希言的合影,高希言大概十二三岁,模样非常稚嫩,穿着校服,笑得像个安琪儿。最后一张照片,是高希言的证件照,照片旁还夹了一张收据,日期显示是她十六岁生日那天拍的。她没有笑,但眼神中洋溢着自信,可见是她父亲出事前。
施友谦将三人的合影扔在地上,又将周礼合影里那一半撕掉,也扔在地上,将高希言的照片放到口袋里。
他突然想起,沙滩上那一次,高希言将周礼的相框砸掉,里面露出另一张照片。这么想着,他环视一眼这屋子,站起身来。
他让人给他拿把刀子。他握住刀子,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用刀划了几下。下面只是另一层夹板。他又拉开另一个抽屉,依样行事。
其他人看Money哥这样,也都明白过来。都掏出身上的匕首,小刀,开始在周礼的各种桌底,橱柜上划来划去。
施友谦走到周礼的衣柜前,滑开衣柜门。他让人把他的衣服都取下来,自己上前去,用刀子划开衣柜里面,但仍是一无所获。
他有点恼怒,将刀子扔在脚边。坐在床沿上,迅速思考。
他记得高希言说过,周礼正在戒除对契爷给的药物的依赖,可见他一定有什么打算。最大的可能性,他手头一定有契爷的犯罪证据,很可能,还有范立的。
如果在以前,只有这些犯罪证据,契爷很可能能够找个好律师,把官司打掉。但现在,警方那边有范立这个污点证人,这会复杂得多。这也是契爷急于让施友谦到周礼那里,搜出东西的原因。
——三个养子中,契爷最信不过的是施友谦。现在范立跟周礼同时背叛自己,契爷这个老狐貍,很难不会联想到施友谦是否在背后做了什么。
范立在被收买的司机大黄怂恿下,投靠南美的麦孔,尝试自立门户,现在又转作警方的污点证人。在契爷眼中,他到底受利益驱动。但周礼杀掉甄安其跟搜集契爷犯罪证据,都是毫无原因的。施友谦要让契爷相信,必须要找到周礼手上的证据材料。
施友谦想了想,又站起来,用手拉动衣柜门。他的手摸到衣柜门后,发现这柜门厚度有点异常。
他又拿起刀子,往衣柜门上划了一道长痕。刀身上,马上沾上了纸屑。
施友谦微笑着,将刀子递给手下。他说:“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他转过身,坐在床沿上,慢慢点燃一支烟,看手下将衣柜门划开,翻出夹层里的文件。这时,手机响起,他吸了两口烟,才不紧不慢地接起。
对方说:“K跑掉了。”
施友谦坐正了身子,又狠狠吸了一口,才说:“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放下手机,慢慢抽完一支烟。手下已经将整个柜门卸下来,翻出夹板里的文件,递交给施友谦。他翻了翻,果然都是契爷这些年做过的事——军火、毒品、黑钱、黑市人体器官。
施友谦把材料掂在手里,突然有种要将它烧给施家一门的冲动。要将它烧给阿爸,烧给哥哥,烧给阿妈,烧给两个姐姐。
他又翻了翻,目光落在某一页上。那是契爷通过自己旗下的财务公司,把部分黑钱交给合法商人洗白的证据。
施友谦是那家财务公司的法人。
虽说契爷的涉黑产业都是其他人在做,契爷的其他养子养女死后,就只剩下范立。但范立脑子不够好使,洗黑钱这种东西,多少还是要靠施友谦。这也是施友谦身上唯一黑点。
在这世界上,知道这的人,只有三个人:契爷,施友谦,还有周礼。
施友谦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他掏出手机,发出一条消息:“程Sir,我手头有份资料,你一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