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倚在门边,围观了整个母女相认的过程。这过程中,免不了有惊愕,有意外,有泪水,有温馨。他原本对高希言没有信心,觉得这个傻妞儿会误事——她早已听过音频,知道甄安其这十年在哪里,知道她跟契爷什么关系。两人见面时,她是不是会露陷?她是不是会忍不住,跟甄安其说,“你跟那个男人害死了爹地,把爹地赔给我?”
没想到,高希言的戏演得这样足。
甄安其在床边,静静等她醒来。高希言睁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甄安其,首先是迷茫,然后双眼一眨不眨地定定看她。
她说:“妈咪,我好想你。你终于肯到我的梦里来了。”
甄安其伸手握住她的,“傻女,妈咪在这里。不是梦。”
高希言什么都没说,眼中仍旧流露出迷茫。过了一会,她将目光转到周礼身上,像要从他身上确认,自己到底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周礼上前,“师母她在这里。你已经没事了。”
高希言的手突然用力,握牢了甄安其的,甄安其马上用力回握住她。就这样久久握住,高希言突然流下泪来。
“妈咪——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抛下我——”
施友谦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烦地看着母女相认的一幕。他失去父母已久,对这些母女相认的戏码,只觉得非常刺眼。他心想,幸好周礼选择了吸烟房,便走开去,在外面客厅沙发上坐着抽了两支烟。
走回去时,甄安其似乎刚刚跟高希言解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离开了十年——
“我怕文滨会取你跟高伦的性命……”
施友谦心想,呵,这个女人,倒是连自己的女儿也骗过了。她跟周礼不是这样说的。
但再看高希言,她听得一脸认真,仿佛自己从来没听过另外一个版本,仿佛她是第一次听到自己母亲跟契爷的事。
这对母女,现在正在相互欺骗。一想到这里,施友谦就觉得很有意思。
对甄安其那个破绽百出的故事,高希言没有表现出任何疑问。她只是不停地抹眼泪,刚扔下一张纸巾,就又牢牢握住母亲的手,像是再也不愿意放开。
施友谦默默看着,等待着最重要的戏码上演。
甄安其说:“妈咪一消失就是十年……妈咪对不起你。”
高希言又开始哭:“爹地他……死了……”
她说这话时,只是一心一意地哭,像个小女孩。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的周礼。她表现得就像个最脆弱的少女,柔弱得像一根芦苇,被男人之间仇恨的风刮得光秃秃,只余满身伤痕。现在她看起来,就像什么仇恨都已经放下,什么往事都不再去想,一心躲回童年的乌托邦,去找她的妈咪,她的礼哥哥。
就像她的妈咪,她的礼哥哥,不曾伤害过她一样。
甄安其看女儿哭得这样伤心,表情凝滞,沉声说:“我知道,我知道。”顿了顿,她说,“爹地的事,我以后会跟你解释……”
高希言还在哭,似乎并没有在意甄安其这句话。甄安其又问,“你现在好好休息。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妈咪答应你。”
说这话时,甄安其就像当年哄孩子的时候。阿希,被老师骂了?不要哭。想要什么,告诉妈咪。妈咪买给你。
这个时候,小小的阿希就会破涕为笑,说“真的吗?”
就像眼前这个阿希一样。她擡起眼,睫毛上还是湿润的,看了让当父母的心疼。眼泪流得太多,鼻头都是红的。她看了甄安其一会,吸吸鼻子,这个动作,让她恍然觉得,女儿还是五岁时那个小胖妞。
高希言问:“真的吗?”
“真的。”十年以来的愧疚感,像雪球一样在她心里越滚越大,快要将她掩埋。高希言这个问题,像是给了甄安其一个缺口,让她终于从巨大的雪球中找到出路,能够将脑袋伸出来,畅快地呼吸。
只听高希言说:“那么,我要那个侵犯我的人死。”
因为母女相认太令人激动,因为对范立的控诉太让人切齿,临走前,周礼要喂高希言安眠药,才能帮助她入睡。
甄安其在楼下,静静地坐着。等周礼下楼。施友谦无所事事,抱着双臂,见甄安其看着自己,于是向她微笑。
她并没有回以微笑,上下打量他一眼,她问,“你跟阿希很熟?”
高希言在系统上的名字,由施友谦命人录入。因为他知道,医疗中心表面上是契爷重点关注的事,实则背后由甄安其来处理。她不会错过这个名字,必定会向人了解情况。
至于她了解到什么情况,了解到什么程度,还不是由施友谦提前安排?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知道自己在甄安其眼中是个什么样儿:一头人模人样的兽,一个轻浮的影子。
如果他们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么甄安其就是个寻常母亲,施友谦像那些会拐走她女儿的混小子,翻过墙头爬进女儿房间,偷偷吻她,夺走她贞操。
施友谦坐直了身体,向甄安其微微颔首。“一般般,是她裙下之臣。”
“但范立认为,她是你的女人。”
施友谦微微一笑,“你了解高希言,应该比我了解她更多。她喜欢的是像她父亲那样的人——工整持正,沉静成熟。所以她会喜欢周礼,怎可能看得上我?”这话把自己贬到低处,甄安其也不再说什么。
周礼从楼上下来,于是甄安其站起来,说自己要走,以后再给阿希找个房子。她问了一下,在外面守卫的是什么人,得知是施友谦手下时,她有片刻犹豫。施友谦微笑说,“或者,让周礼找些医生护士过来?”
甄安其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她说:“这次,谢谢你。”
三人往外走,周礼跟甄安其并肩而行,施友谦稍微跟在后面。前面二人非常熟悉,但因为中间隔着十年,隔着师父与契爷这两人,加上高希言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都很沉默。倒是施友谦不时蹦几句“要送你吗”“现在外面堵车”一类的话。
三人走到酒店外,甄安其的司机将车驶过来,她上了车,从车窗里看周礼,欲言又止。周礼朝她挥挥手,说,“我开摩托。”
甄安其点点头:“你一直没变。”
他看甄安其的车驶远,回头再看施友谦,见他正在打电话。外面太阳猛烈,他边接电话边走回酒店大堂。周礼擡头又看了高希言酒店房间方向一眼。
他想起甄安其刚才跟他说,范立的事情,你不要管,假装不知道就好。
假装?
他很擅长。
契爷说得对。他说,阿礼,在我这些养子中,你看起来最文静,最人畜无害,但其实你是我养的几只猛兽里,最危险的那只。所以我只能把你的利齿跟爪子都卸下来,往文明社会里放。
跟师父比起来,契爷也许是最懂他那个。因为,他也在同样混乱的社会中,作为幸存者,生存了下来。在动物界中,同类总能轻易辨认出同类。
否则,在十岁那年,当他被那个嫖客绑架到郊外,契爷刚好路过时,怎会交给他一把刀。告诉他:杀了他,或者你自己死。
回忆沉得让他四肢发麻。在新濠的生活麻痹了他,他以为自己从来就是医学院高材生,医院院长助理,几乎忘记了自己杀人犯的身份。
直到剪开麻袋,看到高希言浑身伤痕的那一刻,他杀意顿起。
他要杀了那个侵犯高希言的人。
这想法之强烈,让他也意外。他用多年受到的教育,努力克制自己,以致于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烈日下,他弯下身子,一阵干呕。有个女孩子站在他附近,看他这样,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走上前问:“你没事吧?”
周礼擡起脸,那女孩子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克制而凶狠,让人在烈日下都能惊出一身冷汗。那女孩子怔了怔,周礼已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