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疗中心窗户往外看,是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走廊上没有消毒药水的气味,也没有紧张的铃响,呼叫声,叫喊声。
不,应该说,这里闻不到一丝罪恶的气味。即使患者使用非法的黑市人体器官进行移植,即使这里从事未经医管局批准的前沿治疗,即使这里没有任何必须的伦理审查,即使这里所有治疗手段都存在未知的风险。但从整栋建筑物来看,这里只是普通的疗养院和实验室。门外有清风,风中有花香,花下有疏影。
周礼从冰箱里拿出喝咖啡用的牛奶,倒入小瓷壶中。
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块污渍,是当日他跟师母说话时,打翻牛奶所留下的。
那天,师母说:“阿礼,你师父的事情,我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他盯着这屋子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他点燃一支烟。
就像《无间道》里的梁朝伟跟刘德华,他跟施友谦的人生实现了对换。少年时蹲在东帝汶拳馆门外,从其他人手里接过香烟,劣质的烟丝,色泽无光,青褐发黑,烟梗碎末抖一抖就出来。但点上这样一根烟,已足够令人惊喜。
来了新濠,到了高伦身边,抽烟变得不那么方便。渐渐地,他也就几乎戒了。
门外突然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喊“Money哥”,然后他听到有人说“叫周礼”。
他起身把烟掐灭,刚打开水龙头,把手放在水流里,门被急促地敲着。
有人在门外喊“Money哥!Money哥!”
门被突然推开,施友谦站在门边,隔着一张长桌看着他。眼神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嘴角神色值得玩味。他眼看周礼关掉水龙头,慢慢擦拭干净手心手背,才说,“想让你过来验验伤。”顿了顿,“只有你一个人。”
宽敞明亮的走廊里,施友谦一路默然前行,路上没跟周礼说过一句话。拐过一个弯,经过两扇门后,他在一扇门后停下,推开门前,看了周礼一眼。
周礼在他的目光中,突然看到了当年那个骄矜的少爷,只是此时此刻,他似乎有心事。
“里面是谁?”周礼问。
“进去就知道了。”施友谦手肘稍一用力,推开门。
房间里很暗。高而宽大的窗,有日光透进来,房间角落放着医疗设备。水龙头上方,贴着注意事项。
正中是一个长形麻袋,里面显然有人。
施友谦走到麻袋前,蹲下,伸手去扯开那袋口,“今天早上发现被人扔在我家门外。”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将袋口往下一扯。
从扯开的麻袋里,往外涌出酒味。高希言蜷身躺在里面,像裸尸一样浑身发白,闭着眼,皮肤裸露部分伤痕累累。有一瞬间,周礼觉得自己心脏停止跳动。他想,她是不是死了。
高希言睁开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痛苦也没有。嘴唇动了动,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又也许是不想说。
施友谦说:“带去医院的话,警察会来问话的。带过来给你验伤。”他体己地笑笑,“我没告诉任何人。”
他注视周礼的脸,想从这个男人脸上找出一丝惊恸的表情。周礼乌黑的眼眸中,没有起波澜。公事公办地走上前,蹲下来,看了看高希言,头也不回地说,“帮我一起将她擡上去。”
周礼跟施友谦合力将高希言擡到病床上,他让施友谦出去等待,顿了顿,又改口说,“不,你先回去。”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做的。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施友谦这么说着,期待周礼的追问。但周礼并不吭声。
施友谦双手插兜走了出去,他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掏出一支香烟,又想起这里不能抽烟,烦躁地将它扔了。他昂起头,像有心事一样,默默回想。身上有点热,他松开衬衣上方的纽扣,掏出手机。
手机那头接通,他对那边说:“把我待会发给你的名字,录入医疗中心的患者系统。注意屏蔽周礼。”
挂掉电话,他往手机上,慢慢敲下高希言的名字,点了发送。
擡起头,他注视面前那道门。
门内。
周礼用剪刀将麻袋剪开,扔到脚边。铺上医用床垫的工作台上,只有一具浑身伤痕的少女躯体,干干净净地落在他视野中。
这是他珍视已久的丝绸。
但眼前只剩一捆乱丝,被别人随意撕裂,蹂躏,像垃圾一样塞入粗粝麻袋,又像废弃物一样,被扔到别人门外。
周礼凝视高希言。高希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好一会,他戴上口罩跟手套,开始为她检查。
她的阴道口有严重撕裂痕迹,处女膜破裂,仍在出血。阴道拭子上没有检出精斑。
她的体表布满伤痕,齿痕,他将医用棉签以生理盐水湿润过后,轻轻在耳后、唇上、上身与下腹等部分擦拭,蘸取上面的液体。又用手捏住她下颚,张开她的嘴,用棉棒从她嘴里沾出混血的唾液。将拭子晾干保存,保留足够证据后,他开始为她处理伤口。
整个过程异常安静,连风都不愿流动。
周礼用戴着手套的手,拨开她头发,仔细检查脑后是否有伤时,高希言忽然擡起手,慢慢搭在他的手臂上。
他移开落在耳朵上的目光,看向她。
她突然开口:“礼哥哥。”
她察觉到,被她搭住的手臂有微微的颤动。她又用力一点,握牢他手臂,眼神带上些哀切,低声说,“那个侵犯我的人,我要他不得好死。”
建立医疗中心时,周礼利用圣心医院的联网系统,盗取了全新濠市民的医疗数据,备份在医疗中心系统中。
生物物证的结果出来了,与范立的DNA分型结果一致。
在这个结果出来前,江湖上关于Money哥跟Funny哥两人交恶的传言,已经流传好几天了。
目击者说,施友谦跟范立在酒吧相遇。那个场是范立的地方。两人一开始还在皮笑肉不笑地客套着,后来施友谦喝多了几杯,说了几句让范立不高兴的话。
到这里为止,都还是群众们的想象。但后面发生的事,就有很多人见证了。
当天晚上,突然有人说警察到路口,准备进入酒吧。范立立马紧张起来。之前人们就说,他这个场有点不干不净。警察到场后,果然被人搜出了几包粉,身上藏有粉的跟持牌人都被带走。
范立面子挂不住。转身又看到施友谦在跟自己的女伴喝酒,说些“你男人连一个场都看不住,你不如跟我”一类的话。范立早就怀疑警察突袭,是施友谦做的手脚,这下子当场翻脸,扇了女人几个耳光,立马让人将她拎出去,扔到酒吧外面。据说,他跟施友谦两人还争执了几句,范立当场撂下狠话,让施友谦看紧自己的场子跟女人,小心出事。
“谁知道,他以为高希言是我的女人。”施友谦说。
他看到周礼拉着一张脸。他心里突然涌上快感,脸上不动声色,又轻描淡写地再扎一刀,“都怪我,之前带着她出入拳馆,太高调了。”
契爷随时会到医疗中心,周礼认为对高希言并不安全。他不知道范立什么时候,会跟着契爷到这里,他恐怕他会再对高希言不利。于是安排她住酒店。施友谦则派了自己的人在门外把守。
高希言在套房二楼房间,周礼给她喝了牛奶,她睡着了。施友谦在楼下沙发上,随手拿了一粒糖,塞到嘴里,抱着手臂等他下来。
吃完第三粒糖,周礼才从楼梯下来。施友谦有点不高兴,但嘴上仍笑着,“怎么了?她舍不得礼哥哥,不让你走?”
周礼没理会他的疯言疯语,“我刚帮她检查伤口,又哄她吃药。”
施友谦又笑,“她是小孩吗?”
“我倒宁愿她还是小孩。”
回到高希言还是小孩的时候,周礼只是初到新濠的少年,一切都是懵懂未知的,新鲜的。师父还是那个圣人般的师父,师母还是温柔亲切的师母。
这时,周礼手机响了起来。施友谦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他手机上来电显示着,师母。
他接听电话。
电话那头,甄安其说:“我在医疗中心的系统上,看到阿希的名字。”
这时,门铃响起。施友谦飞快站起,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会是谁?”周礼有不好的感觉,但一切都没来得及,他没来得及跟电话那头编造谎言,也没来得及阻止施友谦开门。
门开了,甄安其站在门外。
施友谦与她打了个照面,这个女人的脸,跟资料上十年前甄安其证件照上的脸重合。他清楚她的身份。他知道第一步棋走对了。
但表面上,他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双手插兜,懒声懒气地说:“走错了。”还不忘骂门外的人,“不是说过,不要放闲杂人等进来吗!”
“可是——”门外的人正要解释,甄安其平静地说,“我是阿希的妈咪。我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