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汶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高希言了。电话关机。她到高希言的住处,刚好见到房东在指挥人搬家具。她急急问:“住在这里那个女孩子呢?”
“退租啦。”
张秀汶记得,高希言跟自己说过,自己要去做一件什么事。她让张秀汶在此之前,最好跟自己保持一段距离。“我也许会突然断掉音讯,突然人间蒸发,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打听。等我的事做完,我会来找你。”
张秀汶问她,她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完。
她问这话时,高希言正在拆开便当盒的盖子。她的手一顿,好一会,擡起脸,“我也不知道。”
正是晚上,便利店里没什么人。张秀汶的心思都在高希言身上,好不容易等到同事过来接班,她草草跟对方讲了几句话,就到休息室去将制服换下来。推门而出时,她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手里提着一盒牛奶,往门外走。
是项少龙!
他有一段时间没来。但张秀汶记得,高希言曾经托自己将一个信封交给他。她觉得,高希言在做的事情,这个人也许会知道。
这么想着,她急匆匆追了出去。
K将牛奶喝完,将包装拆开,仔细压平整,才扔到垃圾箱里。他没走出几步,就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
他放慢脚步,一只手放到腰间,才发现自己没有佩枪。他看到墙边有些装修废料,于是上前抡起一条长木板。
对方首先从身后袭击,手上有棍子,但K自小在柬埔寨打过黑拳,反应岂是这些人可比。他极快地闪避开,一个翻身,夺过对方手头棍子,反手向他劈去。
对方有三人,另外两人同时向他扑来,但显然都不是对手,很快被他用棍子劈中。第一个袭击他的人,反应最快,趁着同伴还在跟K纠缠,已经跑开。另外两人跟K搏斗,很快占了下风,转身就跑。
K站在巷尾,手持长棍,眼看那三人都跑开了,才松开手中棍子。那棍子掉到地上,咕噜咕噜打着滚,停在一个人脚边。
是个少女的身影,怯生生地弯腰拾起棍子,手足无措,看着眼前刚跟人生死搏斗过的K。
路灯闪了闪,拉长了少女的身影。K认出来,是便利店那个店员。
张秀汶看到刚才那幕,突然又想起,当日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家里,他突然出现,握着一柄枪,指着意图侵犯自己的男同学,让他们滚蛋。当时,她觉得他是天降的英雄。
她怎么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人呢?
K擡起手背,擦了擦汗,往巷口走去。跟张秀汶擦肩而过时,他感受到少女浑身在微微发颤。他停下了脚步,用不标准的中文,低声说:“不要跟着我。不要跟我有任何关系。”
张秀汶听着他的脚步在身后渐行渐远,手里握着那柄长棍,紧了紧,又松了松,眼里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施友谦进来时,高希言正在看手中IPAD,上面是施友谦给她的医疗中心资料,她正跟爹地过去从事的工作进行比对。她异常专注,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他平静落座,看她一张侧脸。
从泰国回来一个月,她的肤色又变浅了。手臂上的齿痕早已消失。但对他来说,这不啻于某种遗憾。
她没有如他的计划,被欲望腐蚀,变得堕落。十八年来的良好教育,在她灵魂里打下深刻烙印。即使福利院那两年改变了她的品行,但她的法律意识仍是比谁都强,绝不越界。在回来的航班上,她跟施友谦说出了自己关于复仇的几个计谋,但都被他否定了。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他嗤笑,“搜集这种证据,诉诸法律?我没见过这样温柔的复仇。这么正义,特区政府应该给你颁发杰青奖。”
“你误会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以暴易暴,砰地将他杀掉?他死了,解脱了,我的后半生却也毁了。而我不要被这种人,这种事毁灭。复仇完后,我还要过寻常人的生活。”
施友谦觉得她天真得可爱。谁说诉诸暴力,必定要受到法律制裁?
但眼前这个十优生,受的教育太多,法律意识根深蒂固,他懒得说服她。
至于高希言,也没法跟施友谦说,类似的讨论,在《基督山伯爵》里早已有过。当唐戴斯想杀掉狱卒实现越狱时,法里亚说,我可以挖穿一堵墙、毁掉一个台阶,但我不会去刺穿一个人的胸膛,毁灭一个人的生命。他说,凡是简单易行的事情,我们的天性总会告诫我们有哪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
血债血偿一点不难,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要的,是让对方接受法律的制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两人道不同,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呢。毕竟,他俩在互相利用。
除了不愿以暴易暴之外,不肯越界之外,她在其他地方,还是起了微妙变化。
她不再那样硬骨头,面对他提出的意见,即使她不赞同,但是也不会当面反对,而是旁敲侧击。像每个少年走向成年人的必经转变,她变得比过去世故与狡猾,学会看他脸色。只是内心深处,又藏有少年式的纯真。
施友谦对这件半成品是满意的。
也许,这样的她,比原来设想中的成品,还要合适。
尤其在施友谦听完那段音频后,他更加确定,现在这个高希言,比他设想中完全冷血无情虚伪的成品,更适合当计划里的一枚棋子。
下午时分,窗外下起了雨,高希言渐渐被雨声吸引,擡起头去,这才从窗户中看到施友谦的影。她转过头来,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如果是敌人,你早就死了。”他讥笑。
“那真幸运,你不是我的敌人。”高希言看他掏出手机,放在桌面上。他说,“给你听一个东西。”
音频里,一开始很安静,只有打印机轧轧作响,有人拉开椅子,咳嗽,倒水。一分钟后,高希言突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喊“阿礼”。
这声音过于熟悉,让她有点恍惚。
这声音又说,“我想,之前留在你家的那张条子,你应该看到了吧。”
太像了……可是久违了十年,她已经不太确定,这是否只是自己过于思念妈咪,才导致听到什么都觉得是她。
然后,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无比熟悉的男声,有点低沉,喊了一声师母。
高希言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炸开。
她有点迷茫,擡头看了一眼施友谦。他用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做了个安静的表情,示意她继续听。
窗外继续下着小雨,远处新濠塔在雨光中,影影绰绰露出她的腰身。室内的空气沉重无比。高希言觉得身体一阵一阵发冷,她神经质地啃指甲,一段一段听下去,听那把女声说完了自己跟契爷的往事。
听她说自己怎样跟随医疗小组抵达东帝汶。
听她说自己遇险,凭借巧舌,鼓动那个疤痕脸的男人放走自己。
听她说自己往西逃难,路上再次遇到那个男人,跟他一路扶携。
听她说那个男人用身体,为她换来食物和水。
听她说她在摇晃远去的车上,终究无法扔下染瘟疫的他,独自逃走。
听她亲口揭开那一层一层的羁绊。
高希言低头看自己的脚踝,看到上面那个M字纹样。就像一张黑色的嘴,朝她大张着,嘲弄她。那张黑色的嘴巴一张一合,讥笑着: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自己一路追查真相,从来不会有生命危险。
施友谦默默在旁,注意观察她的脸。他看她脸色苍白,嘴唇几乎失去血色。他看这平日强悍的少女,像被人抽空了身体的能量,只剩一具躯壳。
只有躯壳就好,他需要这具躯壳。她的灵魂太激烈,他终将要征服她,但不是现在。
这时,音频中,有玻璃杯杯放在桌面,被人推过去的声音。甄安其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保持这个习惯。”
周礼说“受师父影响。”
音频就此中断,施友谦将手机收回来。但高希言的心神还未收回。
她问:“没有了?”她迫切地想知道:就这样?这个人,居然还敢在妈咪面前,提到爹地?她想知道,妈咪对于契爷杀掉师父的事,知不知情。她还希望,周礼亲口承认杀掉爹地,那这个音频,就可以作为物证。
“后面录不到了。可能现场有什么东西干扰。”施友谦说,“但这些已经足够。”
足够什么?
高希言觉得脑子很乱。她在纷乱中,听到施友谦说:“我一直不知道怎样向契爷报仇。但你妈咪在他身边,是个很好的机会。”
她还在啃指甲,是极度焦虑不安的表现。施友谦一把夺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听我说,这是个机会。”
然后他问,“还记得我们在回来的航班上,想到的第一步吗?”
“记得。”
高希言独自在泰国待着,帕拉做的事情全都收在眼底。她开始明白,从事这些黑色产业的人,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怎样躲避法律,他们害怕什么。
既然要玩这个游戏,首先就要摸清游戏规则。
回来的航班上,她把自己的计划雏形告诉了施友谦,虽然被他嘲笑了一番,但最后他说,难度虽大,但也唯有如此了。
他俩在航班上,定下了复仇计划的首个目标——范立。
仅凭施友谦在医疗中心搜集的证据,难以将契爷定罪。他们需要一个人证。
这个人证,当然是范立。契爷三个养子中,唯一涉足黑色产业的人。
现在,施友谦握牢高希言的手,对她一字一顿,“利用你妈咪在契爷身边的影响力,可以离间契爷跟范立。只要让范立指证契爷,你爹地的仇就可以报。”他低声说,“至于周礼,我们静待他露出破绽的那天。”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一刻不停地敲打在窗子上。外面的酒吧亮起霓虹灯,水光中,氤出一滩一滩水样的光圈,笼在冒雨前行的行人身上。室内,静得只有雨声涌动,施友谦的目光停留在高希言的脸上。
她问:“妈咪一直没有露面。连爹地死,她都没有出现过。你跟周礼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范立估计也是。妈咪怎会突然离间范立跟契爷?怎会突然站出来?”
她一连串发问,但施友谦只是靠在椅子上,默默凝视她的脸。他的眼神笃定,是已经想出了解决方案的眼神,但他什么都不说。
高希言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什么。她看着施友谦,施友谦也看着她。
她转过脸,看了看窗外的雨。外面行人从酒吧中走出,笑声像雨水一样,溅得满大街都是。她始终脸朝窗户,最后,无所谓地说,“我可以。为了给爹地复仇,我怎样都可以。”
*周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