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的天气炎热,总像当地的语言一样,粘粘腻腻。
日光下,狭窄的水道中,一叶扁舟穿行。一个东亚长相的年轻男人坐在船头,炎热的风自水面上吹来,掠起他半长的头发,耳后是鼻音浓重的各国欧洲语言。
各个游客神色好奇,端着相机拍照,操着泰国口音的本地导游循循讲解前方的水上市场,有上百年历史云云。东亚男伸手拉过帽檐,低低地压住发际装睡。
“你从哪里来?”耳边传来稚嫩的童声。他睁眼,见到眼前站着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身量比其他孩子要高,说着大舌头的英文,淡淡的发色,应该是荷兰人。
男人笑笑,但不应声。
芦苇及水草不断往后退却。拥窄狭长的水道,舟楫如梭,喧闹无比,一派繁华。对面的船舱上,戴着斗笠的当地人家热情吆喝,对自己船上的热带水果、各式商品指手划脚。芒果、榴莲、火龙果、莲雾、山竹、红毛丹和椰青等,以及廉价泰丝、扇子和木雕工艺品,不一而足,引得身后的荷兰小女孩拍手欢笑。
天空却忽然飘起雨丝,各条船上的商家手忙脚乱起来,怕东西淋坏,都撑起船纷纷回溯。一时间船与船狭路相逢。过不多时,湄南河上已是清静不少,身后的各人都已戴上了刚买的斗笠,抱着双臂。
却有一叶扁舟飘然而过。船尾是一健硕的老船夫,船头立着一修长瘦削的身影。
船上那人转过脸来,人们才看到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雨水顺着她黑色短发,从耳垂滴落肩头,一身白色绸衫因濡湿而贴着身躯,像出水的一尾人鱼。
满船的游客,无论男女,觉得这场景特符合异国美学,都纷纷举起相机手机。
少女的船忽地近了,船头擦过,狭长水道中,两边人分立两船上,几乎是并肩而立。少女一刻不停看着东亚男,朝他摊开掌心,泰然地:“帕拉小姐请宋先生到府上一谈。”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她语气温婉,眼神却凌厉而不容置疑。姓宋的男人耸耸肩,跳上了她的船。
雨却越发下得大了,天空黑作一团。少女让老船夫靠了岸,上得船来,径直往前方一处房宅走去。房前数十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撑着黑伞,站在雨中列作一排。见少女走来,让开两边,默默看着她走入屋内。
“请跟我来。”她嘴上这么说着,身子却很快消失在屋内的房间里。
有人安排姓宋的坐下,递上冰茶。他环视这简陋的房子,随意地把枪放到桌面上。
这是他故意做出的一派姿态:既然他跟你来了,也就不怕你玩什么花样。
过了半小时,帕拉却还没出来,刚才那个少女也没再现身。外面天雨渐小,却已近黄昏。天地间混混沌沌,像曼谷街头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脸。
“久等了。”
他回过头,见到一个男装女子站在他身前。仍是男子般硬朗的长裤,白衫衣领却翻开,露出锁骨处红色睡莲刺青。刚才那个少女站在她身后,隔开一点距离。
现在在室内灯光下,姓宋的男人忽然觉得少女有点眼熟。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新濠时,曾见过Money哥带上一个少女到拳馆。后来,这少女还被推到擂台上,选手名牌上,这少女似乎叫高希言。他有点好奇,不懂为何这少女为何从新濠来到了曼谷。
但这好奇也只是一瞬即逝。因与他要做的事无关,他也就不再去想。转而开始跟帕拉谈起了生意。
几年前,帕拉只是个杀手,但重获自由身后,投向了当地的颂豪将军。半年前,颂豪将军据说中风死,但实际死因可疑。无论如何,现在度庞将军接受全亚洲的海洛因供应,而帕拉是度庞的得力助手。姓宋的过来谈生意,度庞将军派出帕拉跟他对话。
高希言来此三个多月,只听得懂一些日常泰语。帕拉除了让人教她用枪、侦察跟反侦察、窃听等基本技能外,就是将她随时带在身边,看她做的一切。
尽管她不懂泰语,但渐渐也看明白了帕拉在做的一些事。她亲眼见过帕拉当面将人手指剁下来,又见过她餐桌前跪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而她就在这人跟前,慢条斯理地用餐。还有一次,她看到帕拉命人把一个女孩裹到麻袋里扔到陋巷去。
她知道自己不该管闲事。但是那女孩长得很像张秀汶,楚楚可怜的一张脸,不住向帕拉磕头。高希言只能听懂一点点泰语,那女孩子说“姐姐生病……偷钱……”
在文明社会长大的她,终究遏止不住人类的道德感,偷偷跑去陋巷,找到麻袋。
她刚解开绳子,帮那女孩儿从麻袋里脱身,那女孩突然反手就朝她砸下棍子。高希言躲避不及,被她狠狠砸中,一下撞到墙上。对方一手抛开麻袋,用棍子疯狂击打她,嘴里嚷嚷着高希言听不懂的泰语。
高希言正要反抗,但她很快发现,对方是将她往死里打,用力拽住她头发。高希言擅长打架,但这次却毫无防备,对方用麻袋将她一套,她顿时眼前一黑。
清醒过来时,眼前是帕拉跟她身边的人。
帕拉款款抱着手臂,面容冷峻,“刚才那个女生,我告诉她,你能够将另一个人装到这个麻袋里,欠下我们的债就可以免了。”
高希言嘴角流出鲜血,她擡起手臂,拭去鲜血。
帕拉说:“你好意相助,对方却只是农夫救下的蛇。很残酷,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这样的事,后来还陆陆续续发生过几次。高希言终于认识到,这里不是福利院。福利院里纵然再残酷,但孩子们之间相互支持,同仇敌忾。但这里,不一样。
这里像个巨大的榨汁机器,将真实世界最残酷阴暗一面,榨取,端上,请你一饮而尽。酸涩?当然。但若你一心要在其中淘出点利益,你终会尝到甘甜。
施友谦将她抛到这里,就是要磨平她那仅余的道德感。他说过,你会撒谎,你会打架,你会发狠,但那都是面对你所认为的“坏人”。我要将你脑中那根将好人坏人分开的弦,狠狠切断。
此时,高希言垂首,听着姓宋的男人跟帕拉相互客套。正说话间着,帕拉蓦然扬眉,一拍桌子,姓宋的赫然掏枪,飞快跳到帕拉身后,瞬间挟持过她。此时,外面飞快飘来一艘快艇,宋用枪指着帕拉,将她拽出屋子,准备跳到小船上。
宋边往外走,边用枪指着帕拉的脑袋,帕拉手下众人跟他俩相隔一定距离,都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宋转身要退出时,身后突然砰然枪响,他右腿一软,帕拉趁机夺过他手上的枪,朝他连连射击。
宋瞬间倒地,脑后血泊染红地面。
帕拉擡眼,见站在宋身后的正是高希言,她握着枪支的右手下垂,但神情震动。一切发生得太快,而她情急之中,只想着为帕拉解围,没想到帕拉下手这么快,二话不说就结果了对方性命。
良久,她擡起眼睛,恰好与帕拉双眸对上。
帕拉轻描淡写:“谢谢。”
身旁众人围了上来,要护送帕拉出去。帕拉往外走,与高希言擦身而过,低声说,“不要以为对方是自己间接杀的,就闹愧疚。动物世界弱肉强食,他一转身发现你在身后,倒下的尸体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
高希言还在消化这件事,帕拉已经让众人将宋的尸体拖出去。她说,今天晚上有客人来,让人赶紧把地方收拾干净。
到了晚上,高希言有点发烧,帕拉让人来看过她,见她沉沉入睡,便不再叫她。她住在帕拉庄园里,一排工人房中,最尾那间,非常安静。帕拉在花园里举办宴会,无论声音多大,基本都吵不到她。
她一觉睡到半夜醒来,爬起来喝了杯水,又歪着脑袋,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她有点头痛,再睡不着,用房间里不知道谁的唇膏写下周礼,又在旁边写下一个M字。坐在长沙发上,一直看这两个名字,直到入睡。
半夜里,她觉得有点冷,翻了个身,耳边听到有声音,立马警醒。
她见到床沿上有黑色的人影,电视机亮着,在播放新闻节目。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那正是施友谦。
高希言觉得自己是发烧后的幻觉。但她一摸前额和脖子,烧似乎已经退了。
她擡头看电视,上面是国际法庭审讯片段,影像并不似今日般高清,似乎是历史事件重播。
施友谦眼皮也没擡,懒声懒气地说,“你醒了?”
高希言看看他,又看看跟前的电视。再看清,是联合国发布谴责印尼军队在东帝汶大屠杀的报告。显然是旧闻录播。
这不是幻觉。的确是施友谦。她脑子一点点清醒过来,想起早上帕拉说的客人,原来就是施友谦。
她爬了起来。
施友谦下巴指了指电视,像对老友记说话一样,施施然道,“习惯了。睡不着就会起来看电视,看同样一个节目。怎样都看不厌。”他垂下头,月色映着他半边侧颜,像一道剪影。“说起来,你跟我也算同类,都是家人被杀,都要向同样的人报仇。”
高希言想,施友谦今晚好像有点不一样,话有点多。她问:“还没到时间。你怎么来了?”
“想来就来,还要找麦玲玲择个良辰吉日?”他轻声一嗤。她的问题,跟她这个人一样可笑。但也许是电视上冗长的报告太过催眠,也许因为他看过太多遍,又也许因为夜已深,他露出了疲态。
施友谦脱下外套,摘下手上的戒指、腕表,整个人像沉入水底一样,往长沙发上,慢慢地躺下去。
高希言觉得他这番举动,未免有点没头没脑。她想了想,抓起自己的衣服,试探性地说:“我出去——”
施友谦突然睁开眼,伸出一只手,像打捞什么似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不,留在这里。”
高希言正疑惑,只听施友谦又说,“留在这里。”这一次,他的声音多少带点咬牙切齿。他的手异常冰凉。她有片刻犹豫,脑海的浪花卷起一朵又一朵,但最后只是说了声,好。
跟这样一个危险的男人,在同一间房里,此地又是罪恶的异国。下半夜,高希言没有睡,只躺在床上想事情,一遍遍复习这几个月来学到的东西,在脑海里重新过一遍侦察与反侦察的情景。
不一会儿,她突然听到长沙发上有声音。她转头,看到施友谦抱住自己手臂,蜷起身体。
高希言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她凑近去,在他身上摸了摸,发现他身上没有药。高希言想起,她跟施友谦说过,周礼正在试图戒掉药物控制,如果他也要脱离契爷控制的话,也要靠自己戒掉。
不能寻求任何机构帮助。不能在新濠进行。这样很容易会被契爷发现。
高希言突然想起周礼去瑞典的那两年,那正是他暂时远离契爷耳目的时候。在新濠再见他时,他大口吐血,应该是用其他药物压制药物对神经系统破坏,所形成的副作用。现在看来,那已经是他戒除药物控制的最后阶段了。
这就是施友谦要到泰国来的原因。
高希言到浴室里,慌乱中取过毛巾,沾了热水,又奔出来。施友谦前额碎发都被汗水湿掉,整个人像被扔到冰窖一样,不住地抖。她顾不了许多,使劲扯开他衬衣扣子,露出的肌肤上,全是冷汗。她用热毛巾敷在他前额上,又擦拭他身上的汗。
她用力将他扶起,放倒在床上,又转身去洗毛巾。施友谦在身后,发出微弱的声音。等她拿着热毛巾再次出来时,她凑近他,才听到他说,不要走。
“好,我不走。”她再次将热毛巾覆在他前额上,伸出一只手,用力握牢他的。
看他眼眶赤红,身体不住发颤,高希言脑中涌起的,却是她年幼时,周礼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吐血。可见他试图戒除控制的做法,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她默想,周礼当初到底是如何独自一人熬过这痛苦的。
这念头一涌上来,她就用力捏自己大腿。痛感和仇恨同时刺激她,她很快丢下对周礼的任何回忆。
像触电一样,施友谦又是一阵抖,她只得牢牢抓住他的两只手臂。但他力气太大,双手开始乱扑,在她手臂上抓出道道淡红的痕。过了好久好久,才消停下来。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但已陷入意识迷糊,他蜷缩身体,半个人靠在高希言身上。迷糊中,她听到他轻声喊,阿妈,小心。又喊,阿晴,小心。这个危险得像夜行猛兽般的男人,此刻脆弱如婴童,浑身不住冒着冷汗。
高希言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臂,慢慢搂住了他。